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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范青年

  核心提示:模范青年...
阿 乙
  
  我第一次见到周琪源是在警校外的餐馆。在青云谱这条窄街,开着几十家商店、理发店、餐厅、游戏厅、录像厅、台球厅以及卡拉OK厅,黄昏时,老板们走出来,亲切地看着穿草绿色制服、到处游荡的我们,仿佛彼此相识已久。这是让人生疑的地方,我们的父亲毫无疑问表示出忧虑,可他们刚一转身离去,我们便拿着他们给的钱阔绰地消费。
  每个月父亲会汇来四百元,这在当时相当于一个普通公务员的工资,我有办法解释都用到哪里去了。我曾报名本科自考和驾照考试,要来几千元,但在招生办收钱时,我说:“我想清楚了,还是不报了。”有天,父亲来南昌进货,顺道来警校,在寝室没找到我,便按室友指点来到游戏厅。“你拿我的钱都干了些什么?”他咆哮道。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来往的同学停下来,看一位穿着大披风的父亲训斥他那已长大成人的儿子。这大披风深蓝色,薄而经磨,一直盖住膝盖,搬运工在搬运化肥时喜欢穿,肩膀处往往留有白渍。我想说:“玩怎么了?玩也是做警察,不玩也是,几年后给你做一个警察就是了。”但最终一声不吭。
  学习毫无意义。开学第一堂课老师便说,拿出你们高考时百分之七十的精力就可以了。我们问老生,他们说最多只要百分之五十。最终我们有的考试是开卷考的,老师会提前告诉哪里要考,让我们留意。
  因此,当循规蹈矩的周琪源走进那间地下室在放录像的餐厅时,我们感到很诧异。我们敞开外衣,解下领带,将一只脚踩在凳上,松松垮垮,而他仪容整齐,还用一根绛红色的大腰带扎紧腰身。他坐下时,双腿并拢,上身笔挺。这是听话的好孩子,也许睡觉时也是笔挺的。“对不起,来晚了。”他说,牙齿像医生的一样洁白、齐整。就是这口音让我们明白以后彼此可能的关系——他说普通话,而我们这些来自瑞昌市的老乡则习惯用江淮官话和赣语。这两种方言在不停地融合中变得越来越靠近,最终变成内心相视一笑的东西。我们用它说瑞昌市公安局的可笑事儿,他的到来使交谈成本增加,我们觉得身边坐着一只让人不安的猫。
  他来自江州造船厂(又名六二一四厂)。在我们那个县级市,这样的三线厂还有新民厂、人民厂、四五九厂,像是上帝投放来的几座孤岛。他们上学、买菜、看病、做爱、制冰棍都在围墙之内,过着北京上海人的生活,让我们觉得是天皇贵胄。有时我们也会为他们被钉死在此地而幸灾乐祸。
  我们像是强行被划到一个科目的两种动物,根本不能算是老乡。
  他的长相也会轻微灼伤我们。我们会从他细嫩的皮肤、倒三角的肩背想到我们很少涉及的牛肉和牛奶。他有一管高挺的鼻子,灯光在鼻尖和唇角一块制造出美术般神秘的阴影,使他看起来像古希腊雕塑。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无论怎么撩拨,都保持一种不会得罪人的微笑。我们决定以后再不找他了。
  
  现在想起来,警校三年,周琪源就像雾中的影子,或者一个刚结束的梦,存在过,却想不起来。很多孤独、喜欢自我消化的人都这样。他们是写作者的难题。
  学校有两位来自江州造船厂的教师,一个教军事体育,一个教普通体育。因为有打分权,我们喜欢走动,有时还会买些菜去教师宿舍做饭,就像是真的老乡。我从来没在那里见着周琪源,也许他们更亲近点,不需走动。散打考试时,我对着抽签过来对打的人使眼色,我想只需点到为止彼此便可通过,他点头同意,却将我打趴下,还像个真正的拳手那样斜着眼仁看我。同样文弱的周琪源在台上跌跌撞撞,努力执行教师教的技术动作,得到足够有效的分数。他没有向考官投去可怜兮兮的目光。
  有时,当夕阳消失于远处树梢之上,透过寝室外的栏杆,我能看到周琪源走在通往食堂的过道上。他像个修士般低着头,提着开水瓶,以一种急促的节奏走过去。他的表情像石头一样坚硬,脑子沉浸在一种思考,对面的人会为他让路。他符合我对求知者的想象:有一天也许会将糍粑蘸着墨汁吃掉,或者撞到树上。对他来说,走路、吃饭、打开水、如厕都是不得不应付的事情。要是在中学,我会嫉恨这种人,他们总让别人不好活。
  因为想找可能的爱情,我会去一下图书馆。在那里,周琪源争分夺秒地抄写笔记,面前摆着一堆专业杂志和参考书——就像贪婪的孩子在面前垒上最多的食物。他是他们中队的学习委员,混到这里帮忙,可以将书尽量多地带走。
  每逢假期,我们都会感到兴奋。我们迫切想测试制服带来的威力,跑到高速公路上拦车,并恶狠狠地搭乘它们回家。有人因此被撞死,或者因拦到省领导的车被开除,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有一次我们老乡集体上了一辆卡车,风吹拂发丝,我们像坐着冲锋舟在河流里自由穿梭。每当路过一辆车,我都会伸出右手食指,假装它是一根枪管,对着司机瞄准。一位老生打我手,“万一对方当真了怎么办?”我觉得在理。后来我们看到一辆中巴车里有周琪源。这些中巴车车顶用粗绳绑着一米宽高的货物,塞满各种受生存之苦的人,行驶极其缓慢。周琪源单手展书,念念有词。我想那些乘客会感到十分不安。
  他有些辱没这身制服。
  老生说,在九江市,只要你穿制服上公交车,就会有人让座,你买票,售票员会微笑拒绝。我们或许应该教给周琪源点什么,但一想到他迟早会走上不同的道路,便懒得兜售这些粗鄙的经验。在学校有一位老师,总是喜欢展示自己原本可当一名武夫的魁梧身材,告诉我们如何通过自我克制成为一名文化精英。
  “在这所学校里,每个人都存在两种可能性。”他说。“一种是平平淡淡地混过三年,毕业后成为三级警司,到一定年限晋升为二级警司,三十岁左右变成一级警司,最后混到局长的(那意味着整个生涯差不多结束),会是一级警督或者二级警督。现在你们看看我这里,这是另一种,”我们看着这个年轻教师肩上的警衔,“没有人说你是专科生你就是专科生,我就是通过自学有了本科和硕士文凭。你们即使不同意知识对自身的好处,也应该看看知识所带来的工资和职务上的收益。知识迟早会散发出它的力量的。”
  许多人信誓旦旦,试图走后一条道路,不久便万蚁噬身,半途而废。我们其实每天都盼望放假,好早早去派出所实习,领一把手铐,逮人。
  因为一次凶狠的吵架,我猜测周琪源想留校。在一次实地课上,教师骑着一辆黄绿色三轮摩托绕着跑道示范,那些已在实习时玩过摩托的人指指点点,言辞颇不恭。“你们说谁呢?”周琪源忽然说。大家面面相觑,看着原本脾气很好的他眼露凶光。因为不能习惯这过于认真的表情,同学们和他推推搡搡,差点干起来。这事使周琪源更加孤僻。摩托老师是他的亲叔叔——明白这层关系后,我们觉得他留校应该没什么问题。
  
  忽然一天,我们毕业了。在忙乱中,一位熟人问我愿不愿去医学院保卫科,我摇头,那是事业编,不能穿警服。几天之后便后悔不迭,此时学校已空如废寺,满道的黄叶无人打扫,青云谱街的店铺也已关门,偶尔只有一辆公交车疾驰而去。穿白背心的门卫带着他的痴呆儿子将铁门推上,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坐着豪华大巴通过南昌八一大桥,看到高耸的双塔像一扇放逐的门;下午换乘破旧的中巴离开九江市西二路时,大道两边矗立的两栋大楼也像一扇门。我回到潮湿、矮小、灰暗的县城瑞昌。九月份,公安局分配毕业生,我接通知去洪一派出所。我一直不知道瑞昌还有洪一这地方,父亲说:“很大,人口很多。”
  我在局大院一堆小巧的富奇吉普里找到那辆庞大的仪征车。司机脸上长着红色胎记,正咬着腮帮用起子旋车门螺丝,尔后不停关它,试图关死。当天我们朝县城西边出发,每经过一段油菜花地来到一座小镇,我都以为到了,司机却只是加水。后来它翻上一座海拔上千米的大山,汽车马力不够时,我跳下去寻找岩石,将后胎顶死。
  一共用了两个半小时,我们抵达洪一,相当于从省城到县城。它没有一寸柏油路,因为下雨被车碾过,地面隆起一道道刀子般的土棱。乡政府所在地只有两排不足五十米长的矮屋、一家由农业户口经手的邮政代办所、一个由汽油桶充当的加油点(每当有人加油,老板便将胶管插进油桶,将汽油吮吸出来,接进油箱)、一家理发店、一张台呢严重缺损的台球桌以及一间由民居改建的餐馆。据说派出所初创时就在餐馆二楼办公,现在用的是信用社老房,过去办贷款的地方变成户证窗口,银白色的栏杆有时铐一两个低着头的人。
  省——市——县——镇——乡——村
  晚上九点土街漆黑一团,我躺在床上静听河流哗哗响,会想到这样的结局。不可能有比村更往下的地方,世界尽头。我在这里谈了两段恋爱,说起来可能只是为了找点事做。其中一次爱上的只是一件来自北京的风衣,她不穿它,她便不再神圣。
  一天下午,我独自走向一座山峰。在山顶,我看见远处绵延的还是山,洼地里生长着和这边一样的房子,一些农民拉着牛从路上沉默地回。时光暗沉,黑夜像两只巨臂将要箍向我,我啊,就要和温柔的姑娘在这里生儿育女,生活一辈子了。我因此泪流满面,赌气似的发誓,现在就出发,去镇,去县。仿佛不过瘾,还要去市,去省城,去沿海,去直辖市,去首都,去纽约。在纽约,高架桥上车来车往,街道清澈得可以照见人像,飞机的影子像鱼儿游过夕阳照射之下的摩天大楼玻璃墙。
  此时,周琪源一定待在省城警校,晚上定点睡觉,早上准时醒,精神振作地走向放着各类文件夹的办公室,完成各项指派的任务,闲暇时跷二郎腿,喝好茶,看报。他和所有同事说普通话,就是点头也有这种话才有的生分与庄重——他们在没日没夜地说普通话,而我在没日没夜地喝酒。我和那些在洪一的县城人组成默契的群体,每到傍晚,不用招呼,走向那没有招牌的餐馆。老板早准备好菜肴,他知道我们喜欢吃什么。
  “我要去纽约。”我说。随即出现放浪形骸的笑声。是我在笑,他们跟着笑,最后笑声遥远,像是久远的事。我们低头,坚忍地喝着当地酿造的谷酒。这种酒后劲大,我们回去,即使躺下睡着,也会被一种欲望催动,找到月光下的菜地,将食指探进咽喉,不停呕吐。我们吃下的全都丑陋,散发着农药那样的腥气。
  你们终究会看到自己的遭遇。在警校时,那位老师说。他像上帝掌握太多成败的数据,并依此宣讲真理。现在我们这些糟糕的毕业生再次成为他的证据之一。
  四
  在洪一待了一年半后,我对爱情表现出不耐烦,而她向一个人告解,后者说:“男人最看重的是面子,你应该让他吃吃醋。”有几天工夫,土街上出现一辆太子摩托,电子打火,无级变速,一个皮肤白净的年轻人骑着它在派出所门口来回奔驰。我坐在门口阴沉地看《参考消息》。女人紧抱着他的腰,头依偎着他背部,看不出来有多幸福,也看不出只是演戏。没几天,我便搭乘仪征车回了县城。
  我再没回到洪一。她费劲地解释:“那真的只是我的表弟。”甚至哭起来。我咕哝着一堆自己也听不懂的话,等着挂电话。后来我爱上在县城条管单位上班的一位姑娘,我爱上的不是明亮的眼睛或者性感的嘴唇(她没有),而是她脸上长满我的前途。人们说:“脾气不好你忍着,等结婚后,就听你的了。”他们真是过虑。导致这事黄掉的是一场牌局。在那个由她组织的局里,四个追求者(包括我)每张牌都打得钩心斗角。我忍受不下这个。这事让一家人反复嗟叹,直到在外地的哥哥回来,说:“假如有一天你去了九江市,她算得了什么?”
  “问题是他怎么去九江?”姐姐反驳道。
  公安局大院在明理巷尽头,有一个圆形操场,靠南是栋三层老楼,一科、二科、三科、户政等科室盘踞于此,靠西是栋三层新楼,行政、财务、纪检等在此办公。指挥室(也就是局办)在西楼一层,一共有三间办公室,我被安排进最小一间。它只有几平米,即使白天也开日光灯。窗外有一堵围墙以及一块粘着垃圾的空地,门外则是阴暗的走廊。房中间摆着两张老办公桌,地上泛着拖把拖过的腥气。
  一个人已坐在那里,背靠门,面朝窗(后来我想这个位置的好处是不必总是抬头看走廊上走动的人),低头看红色账本,上边用蓝黑墨水抄写着密密麻麻的英语单词。他在背诵它们。“琪源,你怎么也在这里?”我诧异地问。他笑嘻嘻地,眼睛眯着,跟我一样亲热,“可能他们觉得我文笔还可以。”
  “我还以为你留校了。”
  “没有没有。”
  他略微有些愧疚,但并不哀伤。然后他从一卷卫生纸扯下一段,擦拭鼻孔,就像擦拭一件金贵的机器零件。他擦得那么细致、认真,爱惜鼻子啊。后来每天我都会在纸篓看见一堆像花骨朵的纸团。
  一九九七年他就和我们一起分回瑞昌,只不过因为一些事分得晚些,去的是黄金乡。那地方就像它的名字,充满矿产资源,时常引发江西、湖北两省群众纠纷。现在我们都调进局里,并一起待了两年多。我们写通知、简报、信息、通讯、报道、先进事迹、领导讲话以及年终总结,写写写,有时被领导画个大叉,有时还得去会议室倒开水。每天下班,我都像被刮过一遍,遍体鳞伤,躺在沙发上发呆。
  “今天如何?”父亲会问。我取出县报,指出发表位置。他戴上眼镜,走到灯泡下,一行行往下读,然后面无表情地递还过来。他不会给哪怕一丁点夸赞。他只喜欢命令我。有一天他说:“出去转下喏。”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便说自己下乡时看见路边一个姑娘长得好看。我是随口说的,并不奢望这沉默的际遇会带来什么,几天后却被叫到一个神秘的远亲家。她已坐在那里,穿着她单位的制服,个子高而匀称,脸色红扑扑,头发茂密乌黑,扎着马尾辫。我们从此算是恋爱了。
  一天,家里闯进一群砌匠,将三楼全面占领了。
  “要刷什么漆?”母亲急匆匆地请示我。
  “你想刷成什么样就刷成什么样。”
  “这种事怎么能随便呢?”
  “那就刷成白色的。”
  他们用最好的白漆将白墙再刷一遍,装上华贵的窗帘,买来席梦思。我是真喜欢她,甚至是恶狠狠的喜欢,就像喜欢是一种寄托。没完没了地喜欢一个人就像没完没了地喝酒。
  在赤乌中路一家储蓄所门口(那里后来出现县城第一台ATM机),每至黄昏,便会摆出许多夜宵摊,卖炒粉、螺蛳、小菜。我在县城结识下一帮弃民,抽烟,喝酒,醉伏于桌沿。我们时常口齿不清地谈论着北京、上海,彼此打气,因此到现在我还记得这样一些警句: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二、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三、当我们对一件事表现得犹豫不决时,不妨问自己一个永恒的问题:我还可以活多久呢?
  有时我也讲我哥。我哥在县城矿产局上班,忽然失踪,半年后才从杭州打电话来,说已是一名程序员了。“此前呢,他一直在捡垃圾。”我添油加醋地说。他们低下头,啧啧有声。这样的英雄很难做。我们只有大专文凭,不怎么会外语、计算机和驾驶,而这是盛传的二十一世纪三大通行证。我哥曾说:“等你什么都学会了再出去,就老了。”但我还是气短。
  我没有说我两次出门的事。一次是天津(北方干燥的空气使我出了很多鼻血),一次是南昌。楼有入云高,人们戴眼镜,我像老鼠沿街边走,不敢按电梯按钮。其中一次面试,对方排出十几人的阵势,轮番鄙夷地看我的简历。在回家路上,中巴车发出松垮的声音,朝着夕阳爬行,大城市在背后越来越远,我不属于它。而父亲总是站在家门口看我归来,几乎是控制不住地笑。他的眼神既慈悲又嘲讽。
  我紧抱着女人,而她像个木鱼。也许只是她妈妈认为我有个体面工作,家庭条件不错,她才跟了我。有时饭局上他们会讲到对她不利的消息,比如BP机可能是别人送的,我不在乎。直到弟弟郑重地说:“哥,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你女人跟一个男人游泳去了。”
  “游泳不算什么。”
  没多久我却愤怒地对她吼:“分手。”
  “好,是你说要分的,不是我。”
  我愣在那里,许久才知回击:“那好,把我送你的八百元还过来。”此后这笔钱通过邮局汇来汇去,就像谁都不要的脏东西。有一天我在电话里说:“别再汇了,这样下去光手续费都上百块了。我只为跟你说最后一句,以后就是你找我,我也不要你了。”
  那时我眼泪储得太多,快管不住。但是我看到偷听电话的妈妈。她眼里闪着欣喜的光,一定是觉得我顺利走出噩梦了。“天下女人多的是。”她说。
  “是啊,多的是。”
  作为完败的人,我常去人工湖西岸独坐。湖面墨黑,深邃,一颗细石丢下,涟漪慢慢扩大,来往走过的人有时光凭脚步声就知道是谁。都认识——没一个不认识——没有概率——也没有奇迹——死气沉沉。我慢慢出点眼泪。不一会儿,湖面起波,整个地皮像被什么耕了起来,隆隆作响。一列火车声势浩大地开过对岸,通红的车窗倒映在水中时,辉煌得像只巨大的红泥鳅。然后它就没了,远处剩下一动不动的青黑色山脉。
  我活该在麻将桌上老死。有时,我们组成的麻将局是这样的:
  退居二线的老同志(北),主任(西),科员(东),副主任(南)。
  总因为某人手气不好,大家按顺时针方向换位。这样,二十多岁的科员变成三十多岁的副主任,三十多岁的副主任变成四十多岁的主任,四十多岁的主任退居二线,变成五十多岁的老同志。牙齿变黄,皮肉松弛,头顶秃掉,一生走尽,从种子到坟墓。
  我变得善于嘲笑自己和他人。在契诃夫的话剧《三姊妹》中,向往莫斯科的玛霞说:在这个城里学会三种语言是一种不必要的奢侈。甚至还不能算是奢侈,而是一种不必要的累赘,好比第六个手指头一样。我也会夺过周琪源手中的《英语辅导报》,说:“难道我们这里会出现外国犯罪嫌疑人?”
  他嘿嘿直笑。“有什么用?”我承认我有攻击性。这句总是由我父亲判定我的话,被反复用在周琪源身上,“有什么用?告诉我有什么用?难道有一天我们要用英语写材料?”
  “个人爱好而已。”
  他努力笑着。真是好脾气。高考前一个混混曾扯着我的衣服说:“考大学有个屁用。”当时我又气又急,恨不能踢死他。但现在我喝多了,我对着周琪源说:“你说你是不是傻?”
  “是啊,我傻。”他说。
  我愣在那里,被一种语言的魔力统治。我忽而想,自出生以来有很多事我本可以不去做的,只因不知道用这个方式回答。
  “琪源你不傻,只是不值得。”
  “是傻。”
  下班时,他诡黠说:“不要说我在学英语。”
  “好。”我回答得干脆利落,却是早将它讲出去。在一些人那里,我看见一种微微上斜的眼神,那是一种深刻的嘲讽。他们见过太多类似的悲剧,“总有一些怪人。”
  应该说是我们这些本地人将说普通话的周琪源孤立起来,也可以说是他将我们孤立起来。总之他像一个游魂在大院漂游了很久。如不是要到小吃店吃四元一顿的快餐,他甚至可以不出大院。后来巡警大队在大院建起来,他改去大队食堂吃(只消两元一顿,一荤两素),果真就不怎么出院子了。下班后,他总待在南楼二楼一间凸出的杂物房内。大概七八个平方,过去是打字室,冬冷夏凉。他弄了一张床、一只台灯和两只木箱。他将木箱垒起来当书桌,对着墙上的计划表(想起来上中学时我每个学期也会列这样一个表),研习英语、论文以及考研材料。旁边是一只因为洗衣粉泡久冒出死鼠气味的洗衣盆。
  起先,总会有同龄人找他聚餐。他一两周会出来一趟,后来去的人便少了。有一次我说:“这一次你非得去,师兄回来了。”他脸皱起来。“去吧,去吧,”我强扯着他,“不去不合适。”
  “我有事。”
  “什么事?”
  “材料没写完,明天就要交九江市局了。”
  “真的啊?”
  “真的。”
  “真什么啊!”我拖起他就走,“人家还专门念叨你呢。”他似乎也懊悔这个谎编得差劲,失魂落魄地跟着走。我感觉拉着的是一件没有知觉的物体,我在用力拖着他走。停过的雨又下起来,我们站在马路边等出租车。
  “你看也拦不到车。”他说。
  “再等等吧。”
  过了会儿,我们走到一间超市屋檐下。他眉头紧皱,脸相扭曲,焦灼得像正在热恋,肉身却要被解送至西伯利亚。而我则沉浸在对完成一件罕见任务的期待中,我已成功一半,甚至可说成功一大半了。一辆面的劈波斩浪而来,急刹车。我拉开车门钻进去,坐在里头等待。风雨刮进来,他像驹子跑进雨雾深处。“琪源,琪源。”我徒劳地喊,接着咬牙切齿地骂娘。
  在我所见之内,他没有喝一次酒、抽一次烟、泡一次妞、开一次车、打一次牌、唱一次歌(连哼一句也不会)。他跟我们管作“生趣”或者“男人娱乐”的东西绝缘,甚至连制服以外的衣服也不穿。他躲在灰暗的杂物房偷偷经营自己,就像是要发明飞机大炮,或者在那里修一条通往智慧之巅的隧道。
  有段时间,他脸色憔悴,瘦得明显,本不茂盛的头发显得凌乱,平时挺括的衣服也有了褶皱,而嘴角要么挂着牙膏残渍,要么飘出一些不好闻的气味。他坐在我对面,就像我不存在。一会儿将稿纸揉成团扔进纸篓,一会儿手撑在腮边沉思(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笔),一会儿呕出一股气,一会儿张开手指让它们像耙子耙着头皮——他们这些该死的思想者总是这样。有时一整天写不出一个字,有时能写十几页,看得出来那样写时,他就像冲浪选手在轻盈的浪潮间跳跃,或者像纵火犯,就是将自己烧进去也在所不惜。最后,他用额头敲着桌沿。
  “怎么了,琪源?”
  “走题了,他妈的写走题了。”他说。说实在的我有点怕。还好总有风平浪静的一天。他恢复原来状态,一身整洁、步履稳重地来上班,说话做事甚至打盹都显得有条不紊,就像一台控制良好的机器。有天他扔下一个黄纸包裹(上边印有“印刷品”三个红字),甚至有心情去隔壁办公室煲一个电话粥。
  我撕开包裹边沿,从那十几本一模一样的杂志里抽出一本。《预审探索》,创刊于一九八七年,审讯领域唯一的理论刊物,处于警校图书馆的醒目位置,老师谈论、引用和试图攻占的对象。现在,一个县级公安机关的小职员在上边发表了署名论文。相比之下,我在《瑞昌报》和《九江日报》发表的零星侦破通讯算什么?一个盗牛团伙覆灭了,一件骗保案还在进一步审理之中。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在我们当中出了一个罕见的人物。但这是我不想告诉别人的事情之一。我宁愿相信,第二天,瑞昌这个县级市,路面仍然跑着车辆,街边仍然摆着摊点,好色之徒仍要扒灰,天亮又天黑,没人会在乎一篇让远方学刊编辑部兴奋的文章。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他的一个隐秘朋友,没人比我更理解他。
  
  他发表的论文越多,周围便越沉默。说起来他终归是无关的人,未来走了也就走了,没走也形同走了。我被借调去瑞昌市委组织部,有次,见多识广的司机说:“你四十岁时或许能混到副处级。”我掐指一算,感觉人生寡淡,不过如此。
  夏日的某天,我陷入一种兴奋与惶恐交织的情绪,抱着一肚子话,走向公安局指挥室。原来的位置坐了一位更年轻的人,他打烟,说你是艾哥吧,我说是。然后他坐下继续写材料。离开大院时我才看到周琪源,他的头发又乱了,脸色苍白,一脚踩脚踏,一脚踮在地上,正准备去邮局。是辆生锈的赛车,后座夹着一份《人民公安报》。
  “你在上边发表了?”
  “是啊。”
  “为什么还夹着它?”
  “我想小偷看到时,知道是警察的自行车,不敢偷了。”
  “是吗?”
  “是啊。”
  然后他无声地骑走了,我眼前只剩一片空无而光明的水泥地。整个瑞昌市,几十万的人口,没一人可与我分享当下。我可能要永远告别此地,也可能永远地成为一个笑话。几天前,我在网上看到招聘启事,将简历和几篇文章发过去——从来便没什么希望,偶尔的回音是:“你过来,让我们看下。”而这次,有一个粗暴的声音通过电话命令我:
  “过来!马上上班。”
  我从未想到机会会这样降临,我刚在报上读到“小心招聘陷阱”的文章,而且对传说中的河南人也不信任。一个警察被骗了,会是一件怎样丢人的事!
  父亲说:“明明骗你的,你还去干什么?”
  “骗我什么?将我拐卖了?”
  “也不是没可能,你对这个社会根本不了解。”姐姐说。父亲接下来说:“我倒不怕别的,就怕你丢掉在公安局的工作。你在那边没上到班也就罢了,要是这边工作也丢了,可惜。”
  “我就想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来回不知道糟蹋多少钱。”
  就是这话让我生了非去不可的心。我喝一大口白酒,沉默地离家。父亲坐着,身躯颤抖,眼冒怒火,母亲则深情款款、充满怜惜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在一楼门口,奶奶抱着被子坐在地上。“不能出去啊,你要出去就带我一起走。”她说。
  我仰着头,让她用糊满涕泪的手捉住我的脚。眼看她就要依偎着我的脚睡着,我拔出走了,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哭声。我转过身,跺着脚,像对一条狗那样喊道:“别哭啦,别哭啦,我又不是不回来。”而她仰起下巴,像拉小提琴那样拉着自己的脑袋哭。我看到她盘根错节的手指在徒劳地捏着棉被,一会儿又疯狂地扑打起来:“我要死了,就要死了。”我赶紧跳进面的,一溜烟去了火车站。
  次日上午我抵达郑州,面对鳞次栉比的高楼展开双臂,低喊道:“啊!”这是一个仪式,我来了。心里却虚弱,在走向陇海西路时感到腿发飘。
  我在郑州晚报大楼门前等了五个小时。它装着茶色玻璃,有二十层高,像冷漠的雕像或上帝,审判着下边渺小的我。我提着难看的包,在金属滚动门外焦灼地游荡,不时偷眼看穿着淡灰制服的保安——他也不时看我一眼。
  我尽量表现得像是在等一个熟人。每当有人走来,我便满怀期待地迎上(又不敢表露出期待的表情)。他们斜眼打量,毫无表情地走进去,我极其失落。中午妈妈打电话来,问:“怎样了?”
  “还在等,快了。”
  “家里在吃饭。不好就快回来。”
  她这样说我心里便起了深重的悲哀。一直到下午三点我才敢拨通招聘人电话,他像不记得这事,嗯啊很久,才说:“你等着,等我刷完牙过去。”夕阳将尽时,他拖着拖板走来,说:“你是艾国柱吧?”
  “是。”
  我的体力顷刻耗尽。不过当他将手搭在我肩膀,带我走进大楼时,我又陷进一种巨大的温暖和由这温暖带来的羞涩中。他将脚丫踩在茶几上,说:“小伙子,以后就在这里做。”
  “就这样?”
  “是啊,就这样。”
  “怎么做呢?”
  他像土寨主那样宽宏大量地笑起来。不一会儿,他喊来一位穿白衬衫、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这就是你的老师。”那人点头哈腰,带我去了编辑大厅。后来我知道这老师其实是实习生,叫郑江波。当夜,我被安排进报社宿舍,铁栏杆,上下铺,地潮,里边已住进一人。我请他吃酥糖,并看着他吃完。他沉默寡言,像根木头,倒头就睡,不久打起鼾。我睡不着,走到窗前,外边黑魆魆一团,连风也是陌生的。我没事干,出了一堆眼泪。
  原定只是向组织部请假三天,我却一直待在郑州。家里总是叹息。有天公安局政治处打电话来,问是什么意思,我支支吾吾。“小艾啊,赶紧回来,不是什么好事。”他们交代道。我苦于报社迟迟不与我签合同,以至每接过故乡电话,便大醉一场。他们不同意停薪留职,不同意保留编制,也不同意请假,就像是我的奶奶,只想着我回去。有段时间他们不打电话了,我拨过去,他们说:“已给你办成自动离职了。”
  就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深渊。一个地方永远回不去了。我失魂落魄。但他们其实很仁慈,在我离开后还发了半年的工资。
  一直等到在报社转正,我才请假回瑞昌。那是冬天,说话时口冒白汽。过去在瑞昌工资只有八百,酒席需两百,一般公家报销,这次衣锦还乡我已月薪两千八,便在宾馆请了一桌。我叫周琪源,他不来。他好像已调到政治处,从一楼调到二楼,从公安局调到公安厅,还是写材料。开席后,一个欢欣鼓舞的老同学将他逮了过来。
  我口若悬河,讲了很久,听到赞唱“国柱,还是你有勇气”,便醉醺醺摆手,假意叹息:“说白了我现在只是一个打工的。”他们不干,虽然他们对我没什么羡慕的,却还是一定要隆重地赞美。其中一位变换普通话,说:“琪源,我怕是你也会出去哦。”
  他猛然一惊,尴尬地说:“我不出去。”
  他一直坐在角落,眉角下压,看着油腻的小块桌面,有时悄悄夹一两粒花生,夹不住的话,就放下筷子,将双手插在大腿间。恍恍惚惚间,他一直存在,后来定睛看位置却空了。外边很黑,他应该像鬼魂融了进去。我有个三表姐,高考八年不中,而我哥应届就考上本科,办酒时一位亲戚说:“老三,既然你学文科的,理当会些祝词,不如你来开个头。”当时我看到红色的血像闪电在她脸上闪了一下,心想这般羞辱还不如一刀刺死她。
  我在郑州待得并不舒服,始终没分到工位。每当我正在使用电脑而又不得不站起来将它让给别人时,总是羞愤不堪。我发誓在工位与电脑施舍下来时,离开报社。我总是赌气发这些誓,不知为什么它们总能应验。前一个誓言——“以后就是你找我,我也不要你了”——也应验了。一天,我和一帮全国各地的网友在湖南聚会,当我正努力追求一位喜欢旅游的外地姑娘时,那梳着马尾辫和别的男人游泳的家乡女人出现了。神情破败,眼窝深陷,还没找到我眼泪便流了一脸。她是从我的一个网友那里探听到活动地点的。我坐立不安,想钻进地缝消失。这个当初爱过、后来恨过、现在又跑来揭示我县城背景的姑娘,让我难堪死了。
  “我说过不要你了。”
  “不行,我赖着你要,就赖着你。”
  在路上她惊惧地跟着我,只要我稍微心软,她便破涕为笑。我觉得她是想讨好,也许盼望我揍她一顿吧。我将她强行塞进开往故乡的中巴车,一再祈祷那些殉情的事不要因我发生。我搞不懂她为什么如此转变。
  在工位终于要确定时,一个过去用过我稿子的武汉编辑说:“以前想去上海时没机会,现在有机会了又结婚了,你说我该不该去?”(节选 编辑 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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