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墨 那是多年前的故事了,我一直没忘,只是我从不轻易去触摸那段历史。 陶罐越来越旧了,可我相信陶罐里面的故事还是新的。窗外的紫槐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我陶罐里的槐花也随之开了一茬又一茬。如果那天不是在同一条走廊上相遇,如果那天不是在同一片天空下走过宽宽的操场……请原谅,我从不愿给别人讲故事,尤其是藏在心里的故事,只是这个世界太小了,小到我们的内心无处可藏。 陶潜是我新兵时的班长,后来,又成了我的排长。喜欢陶潜没有来由,因为他的长相不属于女孩子心中偶像那一类,我说不清喜欢陶潜是从“书”开始的,还是“陶潜”这名字吸引了我,但喜欢“陶潜”的诗歌是真的。在如花似玉的女兵中间,我好像是最丑的一个,所以我也是新兵岁月里最寂寞的一个。还是少年时,我就学会了忍受孤独。我的世界除了梦想,剩下的也许就只有一页一页的书了。我记得,到新兵连报到的那一天,我拎了两只又大又沉的皮箱,指导员当时用手掂了掂我的箱子,然后用怀疑的目光盯住我说,你带的什么?他根本不相信我千里迢迢带来的会是书。我的脸在那一瞬间涨红了,仿佛突然间被人窥知了不该窥视的秘密。我打开箱子的心情是绝望的,仿佛被人看穿了心里残留的自卑。那些书在众目睽睽之下纷纭如歌,我听见了我心底清脆的回响……这么多年,我对陶潜一直念念不忘,与这些书有直接的关系。因为我带来的这些书,陶潜后来都借去一页一页地读过,我经常在别人熟睡的时候,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想象陶潜在银白色的灯光下,抚摸那些文字的幸福与快乐。 我也能感觉到陶潜在日常生活和训练中对我的呵护,那呵护在他也许是不经意的,但在我16岁的心田里却刻下了一道又一道温暖的痕迹。陶潜在偌大的练兵场上,经常会叫响我的名字,让我出列做示范;或者在别人都去帮厨的时候,让我回队部出板报。那个寒冷的冬天,为了“五指并拢”时能看清我们的“手型”,陶潜不许我们戴手套,女兵们一个个冻得手指僵硬麻木,都咬牙跺脚地诅咒陶潜打一辈子光棍。我的手也冻麻了,冻疼了,可我却从没有一句怨言,就因为那个人是陶潜吗?我常常站在落雪的窗前,追逐着陶潜在操场上生龙活虎的背影,然后对自己说“不知道”。 陶潜是从战士直接提干的,他不光军事素质过硬,诗歌也写得很棒。我至今还保留着他在报上发表的许多诗歌,我觉得每一首诗都像是写给我的,其实每一首都不是。当他的未婚妻来队时,我们正在操场上收放被复线,那天的阳光正走在六月的下午,没有阴凉的操场到处都是知了烦躁的鸣叫。我拿着被复线傻傻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穿红裙的女孩像一头奔跑的梅花鹿“一不小心”撞进了他结实的怀抱,我看见陶潜的脸幸福地红了,我听见我心底的紫槐花无声地落了……那一天,我的考核成绩是全排最差的。陶潜黑着脸,喊我的名字让我出列,我的泪水盈在眼圈里,我说对不起,我的眼睛被风迷了。 他认真地看着我,然后轻轻地说:“入列吧。” 在转身的那一刻,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 陶潜是别人的“书”。 他的婚礼是在我们连队的饭堂里举行的,明亮的窗玻璃、雪白的墙壁和欢乐的人群里,到处都充满了红艳艳的喜庆,只有我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但我从始至终,都在默默地帮陶潜布置新婚的殿堂,在往“洞房”的门上贴“囍”字时,我深藏已久的泪水偷偷落下来,洇湿的“囍”字上仿佛不经意间盛开了一朵槐花,只是那槐花的芳香里充满了心碎与落寞…… 等到那一树槐花落尽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好了行囊。走的那天,我在他的门外不知站了多久,我那时想,如果有缘,陶潜,请把门打开吧。我也许会悄悄地告诉你一句话,一句只想说给你一个人听的悄悄话;也许,我会什么都不说,只握一握你的大手,就微笑着永远从你的世界里走开……那天,陶潜的门一直静静地关着,一如他对我。 我常想那逝去的时光,如果用当年的被复线来丈量的话,会有多长?然而,一个人心灵销蚀的岁月,是无法用尺寸丈量的,就像一个人心里的叹息,用一杆什么样的秤才能称出它的重量? 我的陶罐在我心里,花落花开。我的故事密封在我的陶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过与他在某一时刻的某一处相遇,却从没设想过我和他会在某一天成为邻居。 那天下午,隔着槐花十五年的沉香,我不知道我和他在沿着同一条小路,走向同一檐屋舍。在狭窄的过道上,我和他同时掏出家门的钥匙,两扇门在两个人迟疑的目光里轻轻地打开了。屋里的光线都明亮刺眼,就在回身关门的那一瞬,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同时张大了眼睛——是你? 我又听见了我的心脏在怦然跳动,和我15年前的心跳如出一辙。我知道陶罐里珍藏的那个陶潜还像梦一样活在我的世界里,但绝不是眼前站立着的陶潜。这个成了我邻居的陶潜仅仅是我的新邻居,他与我陶罐里的故事肯定无关。 (作者系沈阳军区前进报社主任编辑) (编辑:晓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