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羊道·夏牧场...
李娟
美妙的抵达
从春牧场到夏牧场的转场开始了。
在可可仙灵驻地,只休息了三四个钟头,凌晨三点大家就互相推醒了。四周黑得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啊。为此我还伸出手指看了一下,的确什么也看不到。
我毫无选择地穿上了昨天的湿鞋子。但面对湿漉漉的手套,着实犹豫了一下。然而再一想,虽然是湿的,毕竟还是手套啊,戴上的话起码还能把水焐热,要是不戴就什么也没有了。于是戴上,再努力地拆房子、拾柴、烧茶,果然一会儿工夫就焐热乎了。
昨天来的四个客人,每人都轮流告诉了我一遍:“明天的路很难走,骑马要慢一点啊!”
难道会比哈拉苏的路更难走吗?于是我做了最坏的打算,不动声色地上路了。
结果走了五六个钟头,快到中午了都一直很顺。一路上全是起伏的坡地,只有几处上坡路有些陡滑,但都不是很难过的,便觉得昨天的那些人要么夸大其词了,要么,唉——就是没见过世面。
但到了十一点,果然没错,最难走的地方到了。
那时我们刚通过一条狭长的山谷,顺着一条几米宽的平静河流往西北方向走了很久很久。沿途大片大片的苜蓿草场,铺满了厚重密实的紫色花和浅蓝色花。这样的旅途真是赏心悦目啊。
然而一旦走出山谷,没一会儿就进入了一条干涸的旧河道。没有路,眼前顽石遍布,道路凸凹不平。驼队绕着石头小心行进,路面越来越倾斜,走到最后,觉得这条旧河道根本就不是流过河的,是流过瀑布的——怎么会这么陡!
我为了不拖后腿,走到了最前面。同时也小有私心——最前面的地方最安全,永远不会有石头被前面的马踩松,滚下来砸到脑袋上。
今天天气倒是出奇地晴好,心情也分外愉快,行动也利索多了。连我的马也变得格外可爱,再也不和我犯犟了,我让它往哪边走,它就高高兴兴地往哪边走。
路像台阶一样一级级向上,每到陡峭的拐弯处,就必然有人为修补的痕迹。垛着整整齐齐的石头堆,以拓宽路面,并防止坡体滑塌。那些整齐的石堆里有些石头大到一两个人都搬不动,由此可想维修牧道的劳动是多么艰苦。同时也能想象到这样的地方曾经出过多少事故,跌落过多少负重的骆驼啊。
现在很多险要的古老的牧道都废弃了。大山被一一炸开,新的牧道笔直坦阔,汽车都可以在上面跑。虽然新牧道大大方便了牧人的出行,但也未必尽是好事,路的通畅也加快了外来事物对山野的侵蚀。我们看到那样的路两旁到处扔着形形色色的垃圾。当路不再艰险的时候,“到来”和“离开”将会变成多么轻率的事情啊!
对了,昨天斯马胡力的意思我想我能明白。牧道得分散开来,每家每户都得严格行走在划分给自己的转场线路上。如果羊群都集中在有限的几条好路上经过,那么,不到几天那些好路就得被毁掉不可,沿途的驻地也会遭到严重破坏。
哪怕在坚硬的国道线上,有羊群经过的路面都会变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羊是软弱而沉默的,可它们的行走却那么的强硬有力。
完全通过这条几乎直上直下的旧河道大概用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我们又走进了一大片茂密的灌木丛之中,这里遍布着野生黑加仑,是一面缓缓下坡的道路。
由于这里鲜有人迹,去年的果实全都挂在光秃秃的枝头,黑压压的没有边际(虽然快到六月了,但绿色的新叶一片都没滋生)。虽然全是皱瘪的干果,但嚼在嘴里酸香美妙,仍然完好地保留着新鲜果实的全部诱惑。
我高高地骑在马上,像坐着船游过丛林一般。整个身子浮在黑加仑的海洋里,那些果实就在手边,我边走边大把大把地摘着吃,酸得直流眼泪。似乎我的马也晓得这个好吃,不时伸长脖子,一口咬下来一大串。
穿过这片迷人的黑加仑灌木地带,转过几座山坡,立刻进入了一个均匀的绿色世界。之所以说“均匀”,是因为一点儿也看不到刚才在山路上时那种巨大的顽石与苍翠的林木交杂、去年的枯枝与先发芽的新绿斑驳辉映的情景。这里像铺天盖地披了条绿毯子似的,没有特别突兀的树木,也没有河,没有光秃秃的石头。这里全是绿地和沼泽,只有高一点的绿和低一点的绿,没有深一点的绿和浅一点的绿之分。
这里的道路深深地陷入碧绿潮湿的大地之中,又那么纤细,仅一尺宽的光景。如果两匹马想并行前进的话,就得踩进旁边那条路上去——像这样的路多得是,但并不杂乱,井然有序地分布在大地上,彼此之间也很少交织,大都是一条挨着一条,平行延伸着,顺着山坡舒缓的走势优美地起伏,纹丝不乱。这就是羊道。羊群看似混乱地轰然前行的时候,它们走过的路为它们记录下了它们所遵循着的那种强大从容的秩序。
由于路面潮湿,泥土又黏又细,骆驼很容易打滑。在过沼泽的时候,有两匹骆驼先后倒下,侧躺在路边,被身上的负重压得动也动不了。大约是刚刚经历过漫长艰难的路途后,走到平顺的路面上就放松了警惕吧。
这样的路倒不担心会有什么危险,为了抓紧时间在天黑之前赶到我们的长驻地冬库儿,两个男人没有给它们减负,而是硬把它们从草地上推了起来。它们柔软的鼻孔又一次被扯破了,血流个不停。
下午,太阳出来了!天空完全放晴了!啊,像做梦一样,感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万里无云的广阔天空了。
这时,我听到扎克拜妈妈在身后唱起了歌。
我骑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地背朝着她,用心听着,似乎转身回头看她一眼都会惊扰到她似的。
妈妈经常唱歌,但我从没听过这样一首。曲调很无所谓地流露着忧愁,音律绵长平静,似乎与爱情、离别、怀念有关。远离家乡很多年的人才会唱这样的歌,既充满了回忆,又努力想要有所释怀。
在寂静的山野里,在单调而轻松的行进途中,这歌声比哭声还要令人激动啊。我想,传说中美丽的冬库儿快到了,我们真正地远离之前所有的痛苦了,妈妈走到这里总算安下心来了吧?
虽然在这样的路上,我的马也不时地打滑,害得我好几次差点掉下去,但我一点也不害怕,这样的地方,会有什么可怕的呢?就算掉下去,也是舒舒服服跌进草丛深处吧。
又过了一个小时才完全穿过那片绿意浓黏的沼泽地。渐渐地,驼队又走向了高处。翻过达坂后,折进一条美丽平坦的山谷。脚下出现了宽宽的石子路,沿途陆续出现了一些木头房子,都是以完整的圆木横放着搭架的。居然还有一座房子抹了墙泥,刷了石灰!虽偏在山野,却明亮又体面,不知道这家人在此生活多少年了。原来这条山谷是一处深山定居点。定居的地方和游牧地带到底不一样啊,人居气氛浓郁。虽然一路走到头,也不过只看到有十来户人家。
他们的牛圈全都依山势而建,嵌在山石缝里,孩子们赶牛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在一座小白房子前,停放着一辆破旧的童车。
还有一长溜狭长平整的山间平地,有两三家人聚居在一处,盖的全是圆木搭建的木房子。一路上蜿蜒种植着绿油油的草料地,木头栏杆沿着河岸一路围挡着。围栏内的蒲公英开得正浓艳,黄得发橙。真美啊,若我们多停留一分钟,一定会看到神仙出现。
看这条山谷的走向和地势,冬天里一定是避风的温暖之地。树林里的河深深地陷落在狭窄的河道深处,河两岸的草又长又厚实,几乎完全遮盖住了河流,让河水只在暗处哗哗流淌。水边很平实地长着白柳、杨树、白桦和杉树。河对岸山脚阴影处堆着厚厚的积雪,林间也残雪成片。
在山谷尽头,驼队再次翻过一处狭窄的隘口,一下山,发现我们已赫然出现在森林中。四下到处都是杉树林,夹杂着许多躯干像银子一样耀眼的白桦树。
路边不时凸出怪石,令道路为之拐弯。那些巨大的石头铺着黄绿斑驳的石苔,一层一层地叠在路旁,上面均匀地布满了整齐光滑的洞口。
一路上布谷鸟叫声空旷。林间深处水流浅细,水边的小路阴暗而碧绿。
我的马儿大概肚皮痒痒了,最喜欢紧贴着树蹭着走,害得我的外套被树枝挂了许多条大口子,头发也被挂得乱糟糟的。
有好几次它还从那些树枝垂得很低的地方过——它倒是能从下走过去,我在上面就惨了,眼看着粗大的枝干横扫过来,却怎么也勒不住马——它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背上还有个人似的,不由得怀疑它是不是想把我从它背上打发掉。
经过一些路边的大石头时,它总会停下来侧过脸在石头上蹭啊蹭啊。我想它脸上一定被小虫子咬了,很痒吧?于是从经过的大树上折下树枝,俯下身子帮它挠痒痒。谁知竟惊了它,猛地跳跃起来,颠得我心都快撞进胃里去了。
我一直走在最前面,遇到岔路口了就勒马停下,等后面的人赶上来了好问路。遇到两条路平行,就煞有介事地判断一番,再引马走上那条看起来好一点的路。
后来才发现,根本没必要操那个心。马聪明着呢,自己的路自己全都有数,家在哪个方向,哪一段有过不去的水流,全都清清楚楚,根本不用我多事。
而我选的那些路呢,看起来很平的,走到一半才发现有沼泽。
马强烈要求走的那条路(就是怎么打它也不回头的路)看上去坑坑洼洼,却越走越平缓,而且据我目测绝对是近道。
总之,剩下的路程真是愉快啊,连马儿都那么快乐。
直到穿过最后一片白桦林,一眼看到两山夹峙之间紧傍着森林的、狭窄而明媚的冬库儿为止。
邻 居
在冬库儿,爷爷家驻扎在我家南面两公里处的白桦林里,南面一公里则是讨厌的老头恰马罕家。我们刚到冬库儿的那天下午,路过恰马罕家门口时,照例接受了他家儿媳妇端上的酸奶,照例没放糖,照例酸得我鼻塞。
当时恰马罕坐在门口用小刀削着一截木头,旁边一大堆工具,不晓得在做什么。后来才知道是在削斧头把子。他就喜欢做斧头把子,家里只有一把斧头,把子却削了一大堆。
恰马罕身材高大,衣着朴素干净。他大声地和扎克拜妈妈打着招呼,然后又扭头额外问候到我,夸奖我马骑得很好,还说全县的汉族人里都找不到比我骑得更好的了——这话真让人既不敢相信,又沾沾自喜。有两个小小的孩子站在一旁害羞地看着我们。毡房后面的白桦林清凉而明亮,一个灵活的高个子男孩迈开长腿跃过林间纵横交织的溪流,正往这边跑来……那种无比安宁愉悦的生活场景看在眼里真是美好极了。因此对这个邻居老头的第一印象极好,觉得他从容又明朗,有隐士一样漂亮的风度。
此外恰马罕的两个孙女(因为都剃了小光头,一开始还以为是两个孙子)也让人记忆深刻。
那天下午我们一到地方就饿着肚子忙这忙那,想赶在天黑之前住进毡房。我帮着卸完骆驼,赶紧去打水,然后准备生火烧茶。可是驻地在山谷里一块突兀的石头小坡上,四处很难找到现成的柴火,妈妈说要进东面的森林背柴。但是我一个人又不敢进森林,大家都在忙,卡西帕和羊群还没有赶到。眼下除了要搭起毡房,还得修一个新的小羊圈。晚上来临之前小羊要是入不了圈,有可能一个晚上就跟着大羊跑光了,这毕竟是个新地方啊,羊群还不熟悉环境呢。最糟糕的是,眼看着原本阳光灿烂的天空,转眼又飘过来一团阴云,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正在发愁呢,突然看到山坡下有两个小孩子慢慢吞吞走了上来。正是刚才经过的恰马罕老汉家的两个孩子,一个三四岁,一个五六岁的模样,都小得令人心生怜意。此时却是我们的大救星啊——大的拎着一只红色的暖瓶,小的抱着用餐布包裹的鼓鼓囊囊的包。
我们大喜!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聚拢过来。
哈族牧人不但会为路过家门口的驼队提供酸奶,还有为刚搬到附近的邻居准备第一顿食物的礼俗。真好!
这时大的那个先走到地方,找了一块空地小心翼翼地放下暖瓶,为防止没放稳,还用手晃了晃,挪了挪位置。然后去接小妹妹手里的餐布包。她一转身,脚后跟一踢……噼啪!哗啦啦……只见浅褐色的香喷喷、烫乎乎的奶茶在草地上溅开,银光闪闪的瓶胆碎片哗啦哗啦流了出来——刹那间什么也不剩下了!亏她刚才还小心了又小心!
我们第一反应是太可乐了,便大笑起来。转念一想,有什么可笑的啊,又冷又饿又正下着雨,茶也没的喝了,多么糟糕的事情啊!于是纷纷垮下脸叹气不已。
但是叹了一会儿气,又觉得实在是好笑,忍不住又笑了。
想想看,两个小孩子,加起来还不到十岁,四只小脚丫,辛辛苦苦穿过山谷和黑森林,走了一公里多的山路才把东西送到,结果却前功尽弃……太可爱了。
我们实在没时间理这两个孩子,再说她们显然不需要安慰的。她们突然遭遇这样的意外,一时都愣住了,倒也不害怕,也不哭,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两人呆呆站在茶流满地的事故现场,大的那个把没有了瓶胆的塑料暖瓶壳子拾起来,往地上磕一磕,磕掉瓶胆残渣后,一手拎壳子,一手牵着妹妹回去交差了。嗯,很好,知道再换一个瓶胆还能用。
好在她们回去不会受到责怪的。家长既然敢放心地让年幼的孩子去承担家庭义务,就绝不会因为她们把事情搞砸了而加以责骂,顶多可惜一下那只暖瓶。
茶没了,食物还在。我们解开餐布摊在大石头上,啊,全是新鲜的包尔沙克!你捏一个我捏一个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只有斯马胡力还在抱怨没有茶水。
半个小时后,两个孩子的母亲亲自来了,她身怀六甲,腆着大肚子,手里拎了另一只蓝色暖瓶。打过招呼后,她笑着说好在家里有两只暖瓶。两个孩子也跟着母亲来了,这么远的路也不嫌累。她们一点儿也没有愧疚的样子,仍然像我们最初在恰马罕家门口见到她们时的模样,害羞而安静。
斯马胡力和随后赶到的卡西帕为修新的小羊圈一直忙到深夜,然后打着手电筒分开大小羊,赶小羊入圈。新的羊圈全是斯马胡力骑着马从森林里拖出的小灌木和大树枝搭建的。紧靠着毡房山脚下的石壁,依山势围了一处可以挡雨的空地。
按礼俗我们接受了别人食物上的帮助后,一闲下来就应该赶紧回礼,顺便送还暖瓶和餐布。但当天晚上干完所有的活大家都很累了。
在此之前黄昏的时候,妈妈曾提出让我独自去回礼,因为只有我那时还算闲着。她取出我们从塔门儿图出发前就烤好的一只圆馕包进餐布,又撒了一把糖进去,系上结,让我送去。
我说我不敢经过森林。
妈妈嘟噜着说:“小小的孩子都不怕,你倒怕了。”
我说:“她们是两个人,我只有一个人嘛。”
其实是不好意思独自去陌生人家拜访。
然而第一天的傍晚一点儿也不安宁。我们还在搭毡房的时候,有一个老头大老远就叫嚷着冲过来了,站在妈妈面前指东指西,大声吵个不停,非常激动。也不知为着什么事。那时斯马胡力不在,进山拖木头去了。妈妈一个女人,不想和他单独吵架,只是冷着脸一声不吭。后来他走了很远,还不时地回头叫骂。
他走后,妈妈戴上头巾也走了,我看到她走进了东南方向森林中的小路。可能去爷爷家商量此事。我一个人在没有搭好的毡房里收拾这收拾那的,等大家回来。
我们选定搭毡房的地方原先可能是个羊圈,地上厚厚的一层羊粪。妈妈铲了半天,越铲越多似的,干脆把已经聚拢的羊粪蛋又摊开拍平了,再从外面铲几锨土盖在上面,便直接铺上了花毡。从此后我们就在上面吃饭睡觉了……幸好羊只吃草的,干粪蛋子不脏也不臭。
后来才知道,那个老头说这块地方是他家的老羊圈,我们占了地方,他的羊就没地方待了。
我问妈妈:“他家在哪儿啊?附近没看到有毡房啊。”
妈妈说:“在山那边。”
我奇怪地说:“那要这个羊圈有什么用,离家那么远。”
斯马胡力说:“他脑袋里全是水没有脑浆嘛。”
卡西帕说:“以前他家是住在这儿的,后来搬到那边去了。羊圈也搬过去了。”
我说:“那要两个羊圈干什么?”
斯马胡力说:“他家羊比谁家都多嘛。”
就在这天夜里,都已经入睡了,突然班班叫了起来,有人打着手电筒找上门来。恍惚间听出还是黄昏时的那个老头,以及另外一个中年人。
斯马胡力和他们大吵起来,后来直接干了一架。
我们统统起身跑出去拉架。斯马胡力两天来都没休息好,又那么操劳。好不容易停歇下来了又有人上门,顿时肝火大旺,一点也惹不起的模样。那一架打得真够劲,几公里外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卡西帕号啕大哭,边哭边激烈地指责对方,妈妈也哭了起来,冲上去拉架,说:“够了!够了……”拼命保护着自己的儿子。我也上去拉扯两个人,使劲抠他们互相揪拽的手指,差点也被两个人拽倒了。我看到其中一人的手上血淋淋的。还好他们看我一个外人也掺和进来了,倒是都松开了手。
斯马胡力脸也青了,嘴角也破了,衣服袖子都被扯下来一截子。不过肝火倒是疏泻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人立刻显得温和安静多了,几天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心平气和。
破衣服由我给他补,妈妈提供的针跟牙签一样粗。我说:“线呢?”她取下头上的羊毛头巾,从头巾边缘扯出一股毛线给我。
我边补边说:“打架真好啊,脸被打得漂漂亮亮的——啧,漂亮的斯马胡力!”
他很高兴地说:“那个老头儿比我更漂亮!他的鼻子没有了!”
结果到了中午,他又闻得什么风声,穿着我刚给他补好的衣服跑到人家家里继续大干一架,回来时,另一只袖子又给撕裂了。另外鼻子也给漂漂亮亮地打烂了,上面有一个明显的十字形伤口。真奇怪啊,从没见过这么高明的伤口——十字形的!
我吓得要死,冬库儿真是是非之地啊,怎么办呢,才刚到这里就闹这么凶,又是邻居,以后时常狭路相逢的,这个夏天怕是不太平了。
况且这深山老林的……
但是我发现目前为止只有我一个人在为此事担忧。
晚上斯马胡力到处找帽子找不到,后来“啊”地想了起来:“打架的时候落在他们家了!”然后就要去取帽子。
我连忙说:“算了吧,一个帽子而已,我再给你买一顶新的!”
他不干:“那一顶就是新的!”
结果他不但顺利地拿回了帽子,还在人家喝了茶打了扑克牌才回来。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管他打架的事了。这样的架——闹着玩似的!
对了,前面说给恰马罕回礼的事。因为打架的事,第二天我们都很不舒服,一时没顾得上回礼。想不到中午的时候,老汉恰马罕自个儿来了。
昨天虽然盖好了小羊圈,但大家都不太满意。今天斯马胡力又赶着骆驼进林子继续寻找合适的木头。卡西帕也不在,把羊赶向北面山间去了。
于是只有我和妈妈接待这个老头儿。
他一来就和妈妈谈论起草场纠纷的事情。妈妈似乎有些不爱搭理他。他又扭头向我问候,居然用的是汉语。他汉语很好,我便由衷地夸奖。他连忙告诉我他曾经是某某届县委书记的翻译。于是我又疑惑起来,若给县委书记当翻译的话,这样的水平,似乎就差得多了……大约当时那个县委书记刚好路过他跟前,就让他帮忙翻译了几句吧……
他再一次严肃地赞美我骑马的技术,把上次的说法又重复了一遍,即全县汉族人里最强云云。还没等我谦虚几句,他又说像我这样的姑娘,马骑得好,哈语说得好,应该嫁到牧业上才对,并且立刻为我安排起终身大事来,一口气向我提供了好几个附近还没结婚的漂亮小伙子,其中包括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我瞠目结舌,紧闭了嘴巴。
但是很显然他并不期待我的反应,他说着说着话头突然一转,转到他自己身上了,说自己有多少只羊,多少峰骆驼,共有八个孩子,儿子有三个结了婚,女儿全部给人了……这个“给人”的说法让我乐了一下,想起上次爷爷亲家说“拿了”人家女儿的说法。原来嫁女儿是损失,娶媳妇是发财啊。
还没等我为之感慨一下,他的话题又转回到了斯马胡力身上。说斯马胡力的做法是正确的,一定要为他作证。他要主持公道,让两家人碰个头互相讲道理,然后写下书面的证明,然后由他带着证明去县城找派出所……我吓了一大跳,不至于吧,有那么严重吗?邻里邻居的,事情闹这么大以后怎么收场啊?再说县城多远啊,这种麻烦的事还是算了吧。
他又说那可不是说算了就能算了的,今天可以算了,那明天呢?明天可以算了,那后天呢?小事情不处理就是大事情,大事情不处理,大家都完了。
我一听,都上升到这样的高度了,这老头不是领导也起码是个干部,于是不管他说的在理不在理,顿时肃然起敬。
妈妈丧着个脸,不耐烦地捻着纺锤纺起线来。
我听到卡西帕好像回来了,就出门看,果然是她。这个勤快的孩子赶完羊路过森林时,顺便背了小山似的一堆柴火,我连忙帮她从背上卸下,催她赶紧进房子喝茶,她不干,问:“恰马罕在里面?”
“是啊。”
她撇撇嘴:“这个老汉,不好!一点也不好!”
我又回到房子,看到恰马罕正指着屋角的一个洋葱,说要吃。妈妈拾起来给他,他掏出腰上挂着的小刀,先削掉外面的一层,再整齐地切成四瓣,一片一片剥着吃起来。他吃一片,我心疼一片,那只洋葱是最后的一个了,我们可以用来做四个晚上的汤面呢!指望他还能剩下来一点,结果还是残忍地统统吃光了,居然一点儿也不嫌辣。
然后很快告辞了。妈妈把昨天准备好的回礼交给他,又嘱咐我抓住班班,让他安心上马。我故意装作没抓牢的样子,好狗班班冲上去就咬,咬了好远还在追,吓得他策马狂奔不止。
回头问妈妈:“他是什么领导啊?”
妈妈说:“哪里的领导,也是放羊的。”
再想一想,这个恰马罕虽然又讨厌又啰唆,但人并不坏啊。再想一想我们最寒冷的时候他家提供的那壶茶,顿觉自己很小心眼,很过分。
有趣的是,恰马罕趁妈妈不在身边时,悄悄对我说,扎克拜妈妈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但只有一点不好:“她是个话多的女人!”
恰马罕走后,妈妈也说:“这个老头一点也不好!”
我问为什么,她说:“话太多了!”
妈妈他们虽然也觉得恰马罕烦人,但仍真诚地对待着他。至于那一个小小的洋葱,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为之可惜,大家都不以为意。晚饭没有洋葱,也很好吃的嘛!
另外两家邻居
定居后的第三天,卡西帕和我也开始四处拜访邻居。
离我们最近的是北面溪谷上游的保拉提家,他家比我家晚一天进驻冬库儿。转过北面的山坡一拐弯就到了,他家毡房扎在溪水西面的半坡凹陷处。好大的一顶毡房啊,上上下下还整个儿蒙了一层洁净耀眼的白色帆布(而我家毡房外只蒙着褐色粗毡,并且已经很破了),真是一顶白得耀眼的白房。我自己的妈妈有一个相当有效的判断标准,那就是房子越白的人家肯定越有钱!
房间里挂了两面亮晶晶的粉红色幔帘,四周挂满浓墨重彩的壁毯。正中朝门挂着的是一大幅黑色金丝绒的刺绣,花朵一样盛开着缤纷精致的对称图案,像是一面绮丽神秘的星空。绸缎面子的被褥高高地码得跟小山一样,整整齐齐,花团锦簇,被堆上盖着闪闪发光的红色大头巾,旁边静静地放着一面雕花栏杆的红漆木床。啊,这家人肯定有一对新婚夫妇!
他们的花毡不像我家那样直接铺在地上(而且是羊粪粒儿上),而是把房间直对门的那一半用圆木垫高了再铺花毡的。这样生活区和劳动区就干干净净地分开了。真讲究啊,新婚生活到底总是充满无限希望的。
在那里,我还喝到了最最美味的奶茶,是香喷喷的红茶煮的,女主人还为我挖了一大块黄油泡进茶碗里,还添了一勺煎过的塔尔糜(似乎是小米)。真幸福
啊……可是,正无限珍惜地喝着的时候,突然卡西帕在房间一角大声叫我去看。我看到她俯身在被堆一侧的一个小摇篮上,正揭开了毯子往里看。于是赶紧凑了过去,天哪!这真是世上埋藏得最深最深的珍宝啊!这里居然深深地沉睡着一个小小的小宝贝!一个还没有满月的、半透明的小宝贝,雪白的,晶莹的,脆弱的,睫毛静静地覆盖在面孔上,面孔美得不可思议。睡得真香甜啊,就像一枚小小的水果糖……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应该是皱皱巴巴的,混混沌沌的。但这个孩子为什么一开始就生得如此精美无瑕呢?算算时间,应该是在额河南岸的春牧场上,同春羔一同来到世上的。哎,叫我如何惊叹呢,这转场之路上诞生的宝贝!
我紧紧抠住摇篮扶手,简直不知如何排遣突然涌上心头的惊奇和喜悦。
孩子的奶奶沙里帕罕非常年轻漂亮,才四十出头,有一双扑着长睫毛的美丽眼睛。她无比热烈地疼爱着这个小女婴,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掏出自己洁白的乳房去哺育她。虽然没有奶水,孩子还是吮得津津有味。这个奶奶甜蜜地说:“这是我的孩子!”我明白了,哈萨克有一句谚语:长孙如幼子。这个头生子大约已被父母赠送给爷爷奶奶了。
奶奶这么年轻,孩子的父母就更是小得惊人了。保拉提和斯马胡力同龄,才二十岁。小母亲也才十九岁,但她一直蒙着头巾面孔朝里睡在角落里,据说身体不舒服。
除了这对年轻的小夫妻和孩子以及孩子的奶奶外,这
个家还有一个成员,是保拉提的妹妹,叫加孜玉曼,与卡西帕同龄,纤巧害羞的模样。她仔细地照料着小女婴,灵巧轻盈地进进出出,忙里忙外,是个勤劳懂事的好孩子。
我注意到婴儿的摇篮远比一般的木摇篮精美贵重,上面用彩漆细细地描绘了以红色和蓝色为主的花纹。摇篮中间横担了一根雕花木杆,上面挂着一束天鹅羽毛和一串叮叮当当的小玩具。这串小玩意刚好垂在孩子的面孔上方,不睡觉的时候,她就睁着浅灰色的眼睛静静地瞅着它们。
唉,光顾着惊叹这个孩子去了,半天再重回到餐桌前,却悲伤地发现我的香喷喷的奶茶不知何时被撤下去了!才喝了几口啊,里面还有新鲜的黄油和塔尔糜……而且还是很贵的红茶泡的呢。不像我家喝的茯茶,大概是全天下最最便宜的茶叶了,两块钱一斤。
茶水撤下后,我们坐在幔帘旁边,一边逗弄小婴儿阿依若兰,一边聊天。保拉提的妈妈幸福地洗着阿依若兰的尿布,保拉提坐在炉火边修理一根皮鞭。我不停地东张西望,对这个富裕华美的家庭里陈设的一切惊叹连连。
我家的影集是那种简易的小开本,一页只能插一张照片,放在房间花毡正中央上了锁的蓝漆木箱上,是家庭里最重要的装饰品。它不时被人取下翻啊翻啊,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加孜玉曼家的影集却又大又厚,也摆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不过他家显眼地方摆的东西多了去了,林林总总,五光十色。不像我家,只有一本小小的影集。
保拉提一家比我们家晚一天搬来冬库儿,当时我注意到他家的家当用了五六峰骆驼呢!唉,骆驼多的人家,连影集都会大很多。我们家骆驼少,就只能捎一本小影集。
骆驼多,毡房也大,由五个房架子撑起来的。而我家只有四个房架子,窄窄小小。
加孜玉曼家的影集内容非常精彩,除了许多精美的结婚照外,居然还有好多搔首弄姿的黑白艺术照呢。把牧羊女摆弄成这德行,那个照相的也真够缺德的。
我家的照片里,除了几张在照相馆里椰子树的假背幕前拍的一板一眼的合影外,剩下的那些生活照一半曝光不足,另一半曝光过度。
十多年前很是流行过的那种傻瓜胶片机现仍在牧区津津有味地流传着,我家商店也仍在出售那种八元一盒的胶卷。
透明胶带在山野里用处相当广泛。汽车撞坏了,可以用它将车门粘在门框上,照开不误。相机后盖没了,同样也能垫块硬纸壳挡住胶卷,再用胶带一圈一圈横七竖八缠得结结实实。然后呼朋唤友,照拍不误。
那些照片估计就是此种相机的成果。
总之说的是保拉提家很有钱的事。他家有钱还体现在地上铺的花毡比我们大,各种绣袋上使用的银线也比我们的多。他家是用分离器脱脂牛奶的,而我家是在查巴袋里手捶的。另外他家的狗也比我家的胖,原先以为班班够胖了,现在才知道它不过徒有一身乍开的皮毛而已。原来真正的胖狗是这样的,跟小牛犊似的,腿粗腰圆,脚踏实地,皮毛光亮厚实,背上有着对称的漂亮的星状斑点。最妙的是,眼睛上还长了两弯眉毛。
当然,老这么比较是要不得的,不能嫌贫爱富。再说了,虽然他家样样都好,但他家的蒸锅可没我家的新。我家的锅是新买的,锃光银亮。真是大大的安慰。
从保拉提家出来后(哀伤地告别那碗只喝了几口的奶茶),我们又径直去了强篷家。强篷是我们第二个最近的邻居,毡房就扎在保拉提家对面,中间隔着溪谷。
强篷就是我们初到冬库儿时上门打架的那一家人。因为打架的事,闹那么厉害,我还很担心的,还以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了呢,结果这么快就没事了。
强篷家门口是一大片平整的草地,草地中央独独地长着一棵高大的落叶松,树下流着一条小溪。真美。
卡西帕走到树下就停住了,一边大喊大叫着让人出来迎接,一边叮嘱我小心狗。从没见过卡西帕怕过狗,看来这家的狗一定很凶。那是当然的,这家主人都那么凶的,跟什么人像什么样嘛,于是我拾根树枝做好了准备。
结果狗一出来,我乐了,这狗大是大,凶是凶,可眼睛为什么那么小呢?这么大的一条大黑狗,居然长了豆子一样的小眼睛,太可爱了。于是我就笑了起来,那狗本来气势汹汹,吠叫得很凶猛,但一看我笑了,顿感没劲,呜呜了几声就摇着尾巴走开了。
但卡西帕还是怕得要死,不敢擅自过去,直到强篷媳妇从毡房里赶出来迎接才紧紧跟着人家进门。
强篷坐在花毡上搓牛奶制品干酪素。看我们进来,问:“怕不怕狗?”
我大声地说:“不怕!它的眼睛小!”
大家都莫名其妙。
强篷家毡房也很大,他家刚刚有老人过世,毡房里挂着老人的遗照,还牵了一根花带子,上面挂着一排老人生前的最体面的衣物。有闪闪发光的新裙子和几件外套毛衣,还挂着一双很新的靴子。等时间一到,这些衣物就会赠送给亲戚。
可惜当时我还不明白这种礼俗,还以为是挂出来摆阔的,便说了一句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啊,这个房子像商店一样。”山野里的小杂货店就是这样摆货的,大部分商品都林林总总悬挂起来。
对我的笑话,大家无可奈何一笑,不做解释。
强篷家也有一个小宝贝,也是个女婴。不过比阿依若兰大多了,快会走路了。双下巴,弯眼睛,肉嘟嘟的厚嘴唇。此时正坐在学步车里到处乱闯乱逛,没完没了地灿烂大笑,漂亮得一塌糊涂,虽然只是个小婴儿,但已经很有几分女性的俏丽姿色,可我还是觉得没有保拉提家的孩子神奇。这个好歹满是人间气息,那个简直一尘不染,细腻天真。
强篷一边轻松地搓着干酪素,一边逗弄孩子,手里的活儿一直没停过。一只大黄猫卧在他身后呼呼大睡。唉,干家务活的男人让人一看就很喜欢,一点儿也不像那天和斯马胡力打架的人了。
我环视一圈,居然发现还有一只猫卧在高高的被褥堆上。再环顾一圈,又在花毡角落发现了一只。居然养了三只猫!
他家的被褥码了两堆,这么多,可以招待很多客人呢。家中这样那样的家什倒是非常周全、讲究的。看来也是个富裕的家庭。但摆茶时却发现他家没有桌子,只有一块长方形的旧木板搁在花毡上,算是铺餐布的地方。
他家也有一个摇篮,但朴素得多,很旧,空空地静置一旁。我顺手摇了摇,卡西帕连忙夸张地制止,大喊:“不要!不好!”大约这是忌讳的行为。我好奇心大起,连忙问为什么,但大家谁都说不上来,只有卡西帕想了半天,才回答:“小孩子嘛,肚子疼的嘛。”真奇怪。
那天和妈妈吵架的老人原来是强篷家雇用的牧羊人,是个无儿无女、没有家的老单身汉。喝茶时他单独坐在一块餐布前,面前的食物远没有我们这边的丰盛新鲜。这令我有些过意不去,什么也吃不下。
强篷和卡西帕和气地说话,一点也不像刚刚有过过节的人。当他和斯马胡力扭打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扑上去帮过忙,硬掰过他的手指呢。当时他虽然在狂怒之中,但还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并松开血淋淋的手指。
临走时,卡西帕开口借磁带,强篷媳妇给我们翻出了一大堆,由着卡西帕细细挑了几盘揣走(我看她也不指望还了,什么东西一经卡西帕的手,很难完好无缺)。然后又给了我们一包羊毛,两根抽打羊毛的棍子。那是柳条棍,在这山里很稀罕的,因为山里没有柳树,而松树啊,云杉啊,白桦树啊,它们都不会生有柳树那样柔软匀称的长枝条。我估计是用来弹打羊毛的,果然,回去的路上,一问,才知她拜托扎克拜妈妈帮忙搓一些羊毛绳。
回家的路上,我议论着强篷家这么大,这么有钱,人口却这么少,只有夫妻俩,怪不得要雇人帮忙。卡西帕说,他家还有一个人马上要来了,是强篷的妹妹。我大感兴趣,连忙打探个不停。原来也是个年轻的女孩,这下冬库儿就热闹了。
强篷家的狗一直尾随我们走了很远,直到快到我家毡房为止。
仔细想一想,两家邻居都那样,又有钱,狗又胖,我家穷倒也罢了,狗都比人家的瘦一圈,真气馁。
对了,我所见到的哈萨克牧羊犬全都剪掉了一截耳朵,本来是尖尖长长的,硬是变成了圆圆短短的,而强篷家的狗耳朵干脆就完全剪去了,只剩圆鼓隆咚的一颗大脑袋。为什么要这样呢?哪天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
宁静的地震
每搬到一处新的驻地,我最关心的是水源。早在到冬库儿之前,就听卡西帕说那儿离水很近,就在毡房驻扎的山脚下,既不是冰块也不是死水潭,非常高兴。一到地方,刚卸了骆驼,就忙里偷闲跑去打水。果然,山脚下不远处有一条明亮清澈、活活泼泼的小溪流。
因那一处地势陡峭,水流几乎是跳跃着前行的,石头缝里处处挂着小瀑布。卡西帕赞叹道:“自来水啊,我们的自来水!”
——的确跟自来水一样方便啊,也不用塑料瓢一下一下地舀水了,直接把塑料壶嘴对准水流,一会儿工夫就灌满了。但这样总会把手淋湿,本来就够冷了,再被冰冷刺骨的水一浇……
河边深深的草丛里,星空一般点缀着静谧甜美的黄色蒲公英,只有它们从来不曾理会过寒冷似的。
打水倒是方便了,可与之相应的是,从此得天天大老远地拾柴背柴了……每到那时,就由衷地怀念着春牧场的牛粪。
冬库儿是华美丰盛的所在,满目青葱,草嫩汁多,水源充沛,牛到了这样的好地方,便努力地吃啊,努力地喝啊,牛粪也稀得根本不成形。加之山区气候寒冷潮湿,牛粪湿乎乎地摊在草地上,永远也没有干的一天。连我头一天洗的袜子,晾到第二天的晚上仍是潮潮的。
于是,在这里只能烧柴火了,得进森林把倒木和枯树枝拖出来劈成块烧。
进了森林,四处都是倒木和重重叠叠的巨大枯枝。卡西帕一会儿指着一堆木头说:“这是被雷打断的。”为了让我明白“雷”是什么,嘴里还轰地大喊了一声。
一会儿又指着另一堆说:“被冬天的雪压断的。”
一会儿又说:“这个嘛,风吹断的。”
我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被雷打的被雪压的和被风吹的有什么明显区别,不都是乱蓬蓬堆成一摊吗?便疑心她蒙我。
虽然柴火那么多,但并不是都能拿得回家的。至于那些巨大的倒木,就算斯马胡力能骑马拖回家,也未必能劈得开。
卡西帕将干燥些的、手臂粗细的拖至一处堆起来,折去零碎杂乱的细枝,再把它们垫在脚下的石头上,啪啪啪地统统踩折成一米左右的短截,再一根一根垛得整整齐齐。全部垛好时,简直都快有她大半个人那么高了。然后她把事先垫在下面的一指粗的羊毛绳挽住柴火垛,相对收紧,我们俩站在两边拽住绳子两端拉啊拉啊,最后结结实实地扎两个结,再扛在背上背回家。
我不明白她折柴火时为什么折得那么短,长一点不更好吗?可以多背一些,而且根据力学原理,那样也省力多了。于是我自己的那一堆柴就折得长长的,每根都快两米长了,用绳子勒紧了也只有合抱那么粗。于是非常得意,但背到背上起步走的时候,才发现……还是卡西帕的做法英明啊——背这么长的柴火,在森林里根本走不动,不停地被经过的大树绊来绊去的,动不动就给两棵树卡住了脱身不得。只好寻找间距超过两米的两棵树,盯准了再从中间经过,也不知绕了多少远路。再加上两边的柴火伸得过长,左右很难保持平衡,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好容易走出森林,我们一前一后行进在回家的坡路上。别看木柴是干枯的,但比牛粪沉多了,我们的腰被压得深深塌下去,上半身几乎和路面平行了。卡西帕边走边说:“骆驼一样!我们就和骆驼一样!”
第二次再去森林背柴火时,就已经很熟练了。这回是一个人去的,林子里安静得像是空气里充满了耳朵,充满了倾听。若隐若现的林中小径上生满苔藓,地上积铺的针叶厚实而有弹性,踩在上面呼扇呼扇的。有时走着走着,会走到蚂蚁的路上。蚂蚁的路陷在落叶和苔藓间,大约有一指宽,弯弯曲曲,呈浅色,一眼就可以看出,上面的蚂蚁穿梭往来,井然有序。这样的道路附近一定有巨大的蚂蚁窝。果然,看到了好几个一米多高的蚂蚁窝,小山一样隆起在树阴下,上面布满成千上万个洞口,蚂蚁们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但从来也不会发生一只打算出洞的蚂蚁冷不丁把另一只准备进洞的撞个脚朝天这样的意外。
我看了没一会儿,腿上就爬满了蚂蚁,赶紧闪开拍掉。我背的柴火上也爬了不少蚂蚁,我把这样的柴火背回家,会害得多少蚂蚁背井离乡、孤苦无依啊。
深深地弯着腰,背着柴火走在山路上,看着自己前面的影子也背负着沉重的阴影,摇摇晃晃,似乎它比我更不堪重荷。
经过森林下的山谷,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放下柴火休息了一会儿。身边是深深的一条沟,底端闪烁着一股细细的水流,沟底的南面背阴处堆积着厚厚的白色冰雪。开始以为这条沟是这股细水冲刷出来的,仔细一看,却是地震断裂的痕迹。因为两岸交错的石块和空穴还有着清晰的曾经嵌合在一起的痕迹。看来是先有地震断裂带出现,后有水流从高处涌入的。这条两米多宽的深沟将碧绿完整的草地分裂开来,一直延伸到我们驻扎毡房的那座小山的山脚下。
这条山谷狭窄而空空荡荡,但分布着曾经热热闹闹驻扎过好几顶毡房的圆形痕迹。那些圆形空地到现在都很难长出草来,泥地上平平整整,靠东方偏北的地方立着旧而整齐的石板台架——那里是厨房角落的统一位置。西边都有垫起离地半尺高的台地,那上面曾铺过绚丽的花毡,在无数个白天里进行过无数次的早茶和晚饭,在无数个夜里栖停过一家人的深沉睡眠。另外门口位置还打了三根木桩——那是用来支放巨大的奶锅的……如今这一切空空地剩了下来,面孔朝着天空,又悲伤又安静。
穿过这条短短的山谷,再穿过几块巨大的石块间的空隙爬上山,再经过一大片斜坡,就看到我们的毡房了。我们的毡房旧旧的,立在更旧的秃石坡上,像几百年前的事物一般庄严,意味深厚。离毡房不远处有好几块平平整整的大石块,上面晒满了卡西帕刚洗过的花花绿绿的衣服。除了“花花绿绿”这个印象外,还有一个印象就是“唧唧喳喳”。
上午喝茶时,我问扎克拜妈妈,为什么我们不住在旁边那个森林下面的山谷里呢?那里不但漂亮,还有现成的毡房痕迹——有一句话我不会用哈语表达,那就是“基础设施齐全”。不但室内有现成的布局,附近的羊圈牛圈,晒奶酪的架子,也一应齐全。
而我们住的地方,虽然风景美,地势高,但毕竟是从未驻扎过毡房的石头山,要住好几年才能营造出深厚浓郁的生活气息。
妈妈说,以前强篷家和另外两家邻居就住在那里的。但是后来地震了——为了说明“地震”是个什么东西,她身子左右乱晃,嘴里发出嗡嗡的声音,还伸手握住餐布上的一块馕不停抖动。
我想,那里与这里也不过一山之隔,那边有地震的时候,这边不也有吗?
但是妈妈又说:“大大的石头掉了下去,木头也掉了下去……”
我明白了,两面都是陡峭的山,一面森林,一面石头坡地,地震时就会处在危险的境地了。难怪那里成了完整的、令人叹息的废墟。这么说来,那条地震断裂带有着多么强烈的暗示啊。
在搬家前来冬库儿的路上,在可可仙灵西北面两公里处,那里有一座山头高耸着几块洁白晶莹如汉白玉般的大石头,一块垒着一块悬空架起。若不是这么大的石头不可能人为搬动(一块就有一幢房子那么大),真觉得应该全是人为的作品才对。那就是地震的杰作。此后一路上这样的情景又看到好几处,连起来的话,全在一条线上,多么壮观的矿脉!甚至有几处,整座山通体都是那种明亮的白色大石头。石头凸凹不平处会积铺浅浅的一层土,生长一小团一小团的碧绿植被。
特殊的地质结构还令很多山的山脊处翻出了巨大的片状岩石——全是薄薄的石板,与地面垂直,一片一片,屏风一样笔直排列,直插云霄。像一条石板路上的石板全都立了起来,那个行走在上的巨人于是侧着身子继续走了下去,沿着山脊去向远方。这也是地震的作品。阿尔泰山脉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一道山脉。
来到冬库儿的第五天,我也遇上了一次地震。
那天干完活,我披件衣服躺在花毡上闭上眼睛,正准备就着温暖的下午时光深深睡一觉呢,突然听到大地深处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像地底深处经过了一辆重型卡车一样,那声音东来西去,并伴随着地面的小幅度急剧震动。我立刻意识到地震了,就爬起来认真地倾听了一会儿,世界又变得悄无声息。我走出去绕着毡房转一圈,四处静悄悄的,森林和群山静止不动。也没看到有什么人跑出房子满山谷大喊大叫,于是又回房子继续睡觉。
对了,那一天天气突然特别地热。虽然那天早上还是和往日一样的冷,我挣扎了半天才决定离开被窝,但头天夜里却没盖斯马胡力的外套——我平时睡觉的时候,只去掉外套和长裤,毛衣毛裤一件也不敢脱,尽管这样,自己的那床厚厚的羊毛被还是不够用,还得再压上斯马胡力那件沉重的羊皮大外套,直到压得整个人气都喘不匀才觉得踏实。虽然已经六月了,但山里的那种冷,根本就是被巨大的铁锤一锤一锤地锻打过似的坚硬,冥顽不化。
总之,那天到了中午就更热了,捶酸奶时还出了一身汗,阳光暖融融的,就忍不住换上了唯一的一件T恤,那是打算进城才穿的。当时心里还很满意地想:哎!总算也过了个夏天了!
泡泡糖事件
不知为什么,一到了山里,顿感举步维艰。没走几步路就气喘如牛,一到傍晚赶羊爬山的时候,三步一小歇五步一大歇的,腿跟面条一样软。真羡慕卡西帕啊,年轻真好,跑来跑去,上蹿下跳,山羊一样矫健。
但是有一天天气突然很热很热,在卡西帕的建议下,我第一次脱去了又厚又沉重的毛裤和棉衣,顿感一身轻松,健步如飞,原来如此,并不是老了的原因啊……
于是我兴高采烈提出要和卡西帕去西面的大山上拔野葱。那座山与我们毡房所在的秃石坡隔着空旷的山谷,又高又陡,令人望而生畏。平时卡西帕去那边放羊时,再怎么诱惑我,也坚决不肯跟去的。
可是转遍半座山,只拔了两棵葱。卡西帕在我走过的地方重走一遍,却拔了两大把。渐渐地她两手抓不住了,就脱了外套兜着走。
一路上全是长着橙红色和翠绿色石花的巨大山石和成片的小树林、灌木丛。地势很陡,几乎没有现成的路。
途中有好几条四脚蛇从脚边倏然闪过,通体绿莹莹滑溜溜的,和戈壁滩上的四脚蛇很不一样。生活在戈壁滩上的四脚蛇粗糙黯然,皮肤和干涸荒凉的大地是同样的色调和质感,而山里的四脚蛇则和山野环境惊人的一致!一个个如青绿色的幽灵一般,冰凉、敏捷。
除了挖野葱,卡西帕还不停地寻找松胶,一共只找到了一小把。是用来当泡泡糖嚼的。在她的建议下我试着嚼了一块。真是嘎嘣脆啊!由于没经验,一口咬下去就猛然粉碎了一大片,像咬了一口硬饼干似的,呛得满嘴都是苦兮兮的碎渣子,还不小心吞下去一些。
我赶紧呸呸地往外吐。卡西帕便慷慨地从自己嘴里掏出来一块已经嚼了半天的、完全软化并黏合到一起的胶团送给我吃……我深思熟虑了两秒钟,接过来毅然丢进嘴里嚼了起来。
许多人轮流嚼同一个泡泡糖的情形见得多了……但这事要发生在自己身上,多多少少还是不大能接受的。但想想看:一个人把自己嘴里的东西掏出来给你吃,这是多大的信任和亲热啊!于是我边嚼边向她表示感谢。后来我还掏出来观察了一下,淡粉色的一小团,外观和柔软度真的跟泡泡糖一样。
而且口感也惊人地相似,嚼起来津津软软的,跟泡泡糖唯一的区别在于没有人工的香甜味,只有浓郁的松香。
回到家,斯马胡力已经赶完羊回来了,正躺在花毡上休息,一见我们就嚷嚷着饿了,要赶快倒茶。再看到我们带回了新鲜野葱,非常高兴。喝茶的时候,他剥净一根野葱,两端咬去,再把中间那截绿管子插进奶茶里当吸管嗦嗦嗦地吸着喝,真是孩子啊。
再扭头看卡西帕,更惊人,直接把葱伸进查巴袋子,蘸着黏糊糊的全脂酸奶大口大口地嚼。酸奶加葱,真是奇怪的组合。
边喝茶边聊天,然后兄妹俩各自把今天采集到的松胶掏出来,比谁摘得多。结果卡西帕赢了,于是斯马胡力很不要脸地一把抢过去,迅速和自己的松胶混到一起。然后趴在花毡上紧紧地护住那些宝贝,任卡西帕怎么打,怎么掐,死不松手。
不过卡西帕很快就报了仇。几天后我要去县城,卡西帕托我给阿娜尔罕捎一封信和一小包松胶。我一看,说:“太少了嘛!”
她很忧愁地说:“只有这么多了,全被斯马胡力抢走了。”
于是我就怂恿她去偷斯马胡力的。卡西帕一听,醍醐灌顶般大喜(真是个老实孩子啊),等不及斯马胡力离开房间就立马付诸行动。她蹑手蹑脚走到正在睡午觉的斯马胡力身边,去翻他挂在墙上的包,成功地偷走了几颗最大的。
松胶莫非真是那么好的东西吗?连美丽的、大大地见过世面的苏乎拉都在为了今年的冬天(冬天停止生产,闲来没事,是嚼泡泡糖的大好时光)而没完没了地收集储备着松胶。我们去找她玩的时候,十次有八次都被她嫂子告知她正在森林里找松胶呢!
卡西帕说:“这个好嘛,是好东西嘛。”
斯马胡力说:“吃这个嘛,牙白嘛!”
连体面又见多识广的生意人马吾列也劝我多嚼松胶,说对牙有好处。但每到那时我都闭了嘴一声不吭。他每次见了面都提我的牙干吗?我知道自己的牙很“突出”,但也不至于被强调成这样。
其他的人呢,除了年纪稍大的男性外,大家每天嘴里都嚼个不停,好像嘴巴闲下来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哈萨克人的牙都白得令人嫉妒,锃光闪亮,而且大都整齐饱满。这大约与生活环境、与饮食有关吧。卡西帕的牙也极白,但不太整齐,有些扭曲。为此她很自卑,有一说话就捂嘴的毛病。
但是牙好显然没有松胶的啥功劳。卡西帕才十五岁,就有两颗牙被蛀空了。扎克拜妈妈还不到五十岁,就掉了四五颗牙,还天天嚷嚷牙痛。沙阿爸爸呢,下牙镶了整整一大排金牙,也不知有多少颗。每当他开口说话时,我就飞快地数一遍,但没有一次能数清楚。
无论松胶和泡泡糖对牙有没有确切的好处,嚼它们已经成为强大的习惯了似的,远远超出享受的乐趣。大家都在嚼,嚼啊嚼啊,嚼到该吃饭了,该睡觉了,就吐出来粘在衣服扣子上。第二天抠下来继续嚼。
斯马胡力不嚼的时候则吐出来粘在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上,没事了就抠下来重
新嚼软,并不停地增加新的松胶进去。那块松胶原本如黄豆一样大的,后来渐渐成了铜钱大小,圆圆扁扁地附在光滑的镜面上,相当牢固。
若是泡泡糖的话,就更珍惜了。斯马胡力在不吃的时候会粘到手表上,覆盖了整个表盘。若妈妈问他几点了,他抬起腕,先抠下泡泡糖扔进嘴里,然后边嚼边说:“五点半!”
而卡西帕在不嚼的时候,则吐出来往耳环上一捏,就变成了一个坠子垂在那里晃啊晃。
不但卡西帕的松胶是无限期使用的,她的一个泡泡糖也能一直没完没了嚼下去(在我看来泡泡糖是一次性的,嚼时间久了会发硬),直到不小心弄丢为止。每到那时,她会懊恼好几天。若是斯马胡力捡到的话,绝对不会还她,而是赶紧扔自己嘴里。于是斯马胡力的泡泡糖会突然大了一倍,引起卡西帕的怀疑后,两个人在花毡上打作一团。
至于我嘛,后来也渐渐打破了观念,学会了反复使用泡泡糖这一招,不过我不吃的时候一般都把它粘在指甲盖上——没办法啊,在深山老林里,泡泡糖实在是一种珍贵的事物,有钱都没地方买啊。松胶虽然到处都是,可远远没泡泡糖那么香甜有趣,再说松胶也吹不出泡泡来。
在没事的时候嘛,嘴里嚼个东西,腮帮子动一动,也是极大的安慰啊。嚼到实在没法吃的时候还可以用它来粘掉身上的羊毛。奇怪,我又不放羊,为什么也会粘一身的羊毛呢?
下面开始说泡泡糖事件。
事件经过很简单:有一次吃拉面时,我吃出来一块煮得腻乎乎软趴趴的泡泡糖……
然而这事却没有引起全家人太大的轰动,好像这是家常便饭,大家笑了笑继续吃。于是我也只好保持常态,心里反复默叨:又不是没吃过她嘴里的东西又不是没吃过她嘴里的东西……并微笑着把剩下的面统统吃完。
本来我吃完面后,照惯例还会把剩在盘底的面汤也无限怜惜地喝尽的,但那一天权衡再三,终于打住了。于是所有人的盘子里只有我的还剩一点汤。
自从那一次泡泡糖事件后,每次卡西帕做饭我都盯紧了。偏偏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一边嚼泡泡糖一边揉面。后来又有一次被我逮到吐出泡泡糖后随手粘在桌子上切好的菜旁边(我们没有菜板,直接在木桌上切菜),差点又被席卷进我们的晚饭里。
恰好那天也是准备做拉面,妈妈笑着说,干脆把泡泡糖也拉一拉煮进锅里吧。
总有那么一些美丽悠长的下午时光,我们闲坐在花毡上聊天,翻影集。天气很少那样晴朗温暖。天空已经蓝了一整天了,只在中午最暖和的时候形成了一点点云。但是下午起了大风,又把天空刮得干干净净。我们从门里望向外面,门前不远处高耸的山石上,我们雪白的头山羊正站在那里远眺着什么,纹丝不动。更远处森林蔚然,岑静凝重。
这时卡西帕突然说:“李娟,等你结婚的时候嘛,我要送你一只山羊!”
我连忙说“谢谢”,然后也说:“那么等卡西帕结婚的时候,我就送……”停下来思考。
她期待了半天,不停地催:“送什么啊?”
我想了又想,最后才说:“我要送很多很多的泡泡糖!”
卡西帕立刻大喊:“豁切(去!走开!滚开的意思)!”
我又说:“一定要送很多很多,多到卡西帕天天嚼也嚼不完,卡西帕老公天天嚼也嚼不完,卡西帕的公公婆婆也天天嚼,卡西帕的孩子们也天天嚼。卡西帕孩子的孩子也天天嚼……卡西帕三十岁了还在嚼,卡西帕五十岁了还在嚼,卡西帕八十岁了还在嚼,牙都没有了还在嚼……”
我边说边鼓着腮帮子模仿大力嚼糖的神情。我每说一句,卡西帕就“豁切”一声。好容易等我说完了,她才说:“既然这样,等你结婚了,我就要送……”开始思忖。
我连忙说:“一只山羊就可以啦!”
和卡西帕的交流
在我仅仅会说单个的一些哈萨克单词——如“米”啊“面”啊、“牛”啊“羊”啊、“树”啊“水”啊之类的时候,和大家的交流之中真是充满了深崖峭壁、险水暗礁。往往一席话说下来,大家越来越沉默,你看我,我看你,眼神惊疑不定。我总是在给大家带来五花八门的误会。
虽然长年在哈萨克地区生活,但由于家里是开杂货店的,我与大家的生活交流仅限于讨价还价。除了记住全部商品的名称及其简单的功用介绍之外,能比较完整地连成一句话说的哈语几乎只有以下这些:
——不行,不能再便宜了!就这个价!
——裙子已经做好了,但是还没有熨,请稍等五分钟。
——厚的裤袜刚卖完,三四天后会进货。
——可以试裤子,但得先脱掉你的鞋子。
……
刚开始介入扎克拜妈妈一家的生活的时候,真是非常高兴,因为全家人几乎一句汉语也不会,觉得这下总可以跟着实实在在地学到好多哈语了吧?
结果到头来,自己还是停留在原先的水平,倒是妈妈他们跟着我实实在在学到了好多汉语。
最初,我教给卡西帕的第一句话是:“我爱你。”
后来卡西帕又深刻地向我学到了一句口头禅:“可怜的。”
于是她总是不停地对我说:“可怜的李娟,我爱你!”
虽然从不曾认真地教过扎克拜妈妈一句汉语,但她很快也会熟练地使用“我爱你”了。
一大早就会听到她快乐地说:“李娟,我爱你。茶烧好了吗?”
妈妈说得最熟练的两句汉话:李娟谢谢你;李娟,桶!
前者是每天临睡前我为她捶了背之后,后者则在挤牛奶时,牛奶满了一桶该换另一只桶了。
而全家人都说得最顺溜的一句汉语则是:“对不起!”
——大概因为我一天到晚总是在不停地说这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整天都在不停地做错事,不停地向大家道歉。
全家人里,收获最大的是卡西帕,她足足记录了厚厚的一个本子的日常用语。但一离开了那个本子,她就一句话也应用不了。和我说话时,总是一边嗯嗯啊啊地“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一边紧张地翻本子,指望能找出一个最恰如其分的字眼。糟糕的是,她是随手记录的,也没编索引。我一直希望能买到一本哈汉词典送给她。
总之和卡西帕的交流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失败的。好在那也算不上什么惨痛的事情。顶多在那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冥思苦想,最后两手一拍:“走吧走吧,还是放羊去吧!”结束得干脆利落。
卡西帕随身带着一本哈语学校初中第三册的汉语课本。课本后倒是有数百个一目了然的单词对照表,但大都是没啥用处的单词,如“钦差大臣”啊,“拖鞋”啊,“显微镜”啊,“邮政编码”啊……真是的,游牧生活中怎么会用到拖鞋呢?真不晓得牧民寄宿学校的哈语课本是谁编的。难怪卡西帕上了这么多年学,啥也没能学到。
不过老实说,从我这里,似乎同样也没学到啥像样的。
很多时候我嫌麻烦,教一个“脸”字吧,半天都发不准音,于是改口教她“面”字。“眉毛”两个字她总是记不住,便让她记“眉”一个字就可以了。
她怀疑地问:“都一样吗?”
我说当然一样了。其实本来也就一样的嘛,只不过……
那段时间里卡西帕非常刻苦地学汉语,每当她从我这里学会了什么新词汇,立刻如获至宝地记在小本子的空白处。
我说:“一天学会五个单词的话,一个月后卡西帕就很厉害啦!”
卡西帕掐指算算,说:“不,我要一天学会二十个,这样一个星期后可以很厉害了!”
于是我很赞赏她的志气,却暗自思忖:既然这么爱学习,上学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呢?好歹也读了八年的书啊,怎么就啥也没学到?我看过卡西帕的一张初二课程表。一星期里的每一天都安排有汉语课,而本民族的语文课却总共只有四节。
那个记录单词的小本子她从不离身,一有空就背啊背啊,嘴里默念个不停:“香皂、肥皂、阴天、晴天、穿衣、穿鞋……”连傍晚赶羊回家那一会儿工夫也不忘带着书本,冲羊群每扔一块石头,就掏出书来低头看一眼。去邻居家串门子也带着,聊一会儿天,背一会儿书。
妈妈看她这么努力,感到很有趣。两人在赶羊回家的途中,妈妈会不停地考她。
妈妈指着自己的眼睛问:“这是什么?”
卡西帕响亮自信地回答:“目!”
又指着嘴:“这个?”
“口!”
再指指对面的森林。
“木!”
……
如果卡西帕将来要放一辈子羊的话,那最好不过,否则,操着从我这里苦苦学到的本领(正确但没啥用处的本领)出去混世界……不堪设想。
(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