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淀进运河里的乡愁
乡愁是剪不断的人生脐带,是走到天涯海角都摆脱不了的精神羁绊。
大运河太长,我只生活在其中的一段,我的乡愁,就沉淀在了东关大街古运河畔的码头、河床、河沿的狼窝、低矮的老屋……
小时候,家门前的运河故道,早已不见了往昔“舳舻蔽日”“崇武连墙”的盛景,河床大多时间都是干涸的,运河南岸发电厂的排水阳沟,一年四季流淌着为发电机降温排出的废水,说是废水却相当清澈,清过井里挑来的饮用水。它泥泞了河底,也成了我们享受的小溪,浆洗衣物的水源。“民以食为天”是那时体会最深的真理。无论放学后还是节假日,围绕着吃饭尽其所能,是填充业余时间最饱满的内容:春天勒榆钱,夏天拾麦茬,秋天扫树叶,冬天捡树枝,拉风箱、拾柴草,更多的时候,是跟姐姐一起在电厂阳沟旁大堆灰黑色的废煤渣里捡炭核。
电厂靠燃煤发电,大锅炉烧过的煤渣倾倒进运河河床,里面含有未完全燃尽的炭块和颗粒,我们称为“炭核”。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堆煤渣成了周围人家的燃料补给,吸引来运河两岸的孩子们纷纷来此“淘煤”,我和姐姐便是最积极参与的成员之二。我们捡炭核的专用武器是一把粗铁丝弯成的小耙子,再拿个盛炭核的小铁筲(盛过油漆的废桶)或破盆子,先用耙子在煤渣堆中间扒拉出个站脚的窝,立住脚,再一手扒煤渣一手捡炭核。脚下虚滑,要不断地变换姿势。为淘到更多的炭核,还要频繁地变更阵地,像打几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手。一边不停地扒动捡拾花生米大小的炭粒,一边不停搜索周边有无别人漏检的大炭核,同时频频抬头翘望电厂那扇紧掩着的铁栅栏大门,因为那是煤渣的源头。如果遇上铁栅栏门徐徐打开,从里面推出一车蒸腾着热汽的新煤渣,孩子们就像看到了芝麻开门的宝藏,一拥而上,不管师傅如何的高声吆喝:“闪开啦!闪开啦!烫着了哈——”孩子们仍不顾一切的扑上去,奋力地抢着往自己怀里扒。工人师傅出门前会往铁车上喷洒些水,刚出炉的煤渣便“滋滋”地冒出热气,推出来的煤车拖着一溜白烟,如一头喷吐着粗气的老牛,跌跌撞撞地冲进河岸边。从通红的炉膛里扒出的煤渣余温很高,水浇不到的地方甚至燃着红火苗,可越是燃红的炭渣,说明越是没有燃尽,就越是争相抢拾。我从小人就长得瘦弱,抢不过体壮的对手,被挤倒了、或挤趴在炭渣上却没抢到炭核的事情时有发生,让炭渣划破了手、扎破了腿更是屡见不鲜,自己随便用阳沟的水洗去黑灰,像每天见到河水一样平常,却从没感染过伤口。
炭核捡得少了会很沮丧,要是哪天能捡满一小筲,便有小小的成就感,回家遇到长辈或家人要先炫耀一下:“今天捡满筲了。”然后惬意地倒进炭盆里。母亲白天都在外干临时工,要是听到奶奶或叔叔婶子夸奖一句:“呵!捡得不少,四妮真能!”一种被认可的自得油然而生,转身又飞跑向煤渣堆。虽是兴奋自豪,却从不敢毫无顾虑的仰面朝天抒发心性,因为发电厂直冲云端的烟囱,一年四季向空中喷吐浓烟,颜色时黑时白,长长地尾巴拖拽出画卷般的风景,准确指明着风向,烟尘洒落在运河两岸,让我们很不情愿地吃尽烟灰,那烟尘最容易眯眼,大人孩子由此练就了一手熟练的翻眼皮功力。
电厂发电机需要反复降温,为了重复利用水源,发电厂截出了运河的一段河床,两头围堵上土筑的河堤,建置了一个晾水池,池内垒砌了两排整齐的砖垛,每一垛上端伸展出六七个树股样的铁管向外喷涌温水,白色的伞形水花喷薄而出,就象一朵朵盛开透明地喇叭花,冲上高位的水花,闪亮晶莹,礼花一样撒落出大大小小的玉珠,砸向水面,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煞是好看。从水池边走过,脸上会有温润的雨露洒落,那是我守望最早的喷泉。池水很深且温度宜人,男孩子便偷偷溜进去戏水,有一次竟淹死了一个孩子。此后,晾水池四周用砖垒砌了高高的镂空墙,墙头还装了铁丝网,我们无法再进到池水边,就站在河沿上观望那一池重重叠叠向四面八方喷涌的水花,大大小小的伞形交织着,泛着透明的折射光,整座水池上方蒸腾起雾霭,在阳光映射下闪现着飘忽不定的彩虹,像悬在空中五颜六色的彩练,动感如幻境,映像成儿时最美的风景。
赏景是顺道的事,各种形式多样的游戏:跳皮筋、踢毽子、砸沙袋、抓石子、捉迷藏、岌岌灵耍大刀,还有军棋、跳棋、猜谜儿……无论是文的还是武的,每一种都带给我们欢快真切的乐趣。那时,没有各种形式的培训班,没有堆积如山的作业题,有的是成群结队的玩伴,玩出了花样翻新的形式。不管白天黑夜,码头是不约而同的集合地点,雨水冲出的狼窝是最佳的藏身之所;夏天在平滑的码头石板上席地而坐,热得烫屁股,嬉称能治拉肚子;码头的条石排列整齐均匀,相间的缝隙是跳房子自备的划线……
玩耍时忘乎所以,干活时也饶有兴致。当年多数人家都是拉风箱烧地锅做饭,在低矮的厨房里,捡回家的炭核,不断续进灶膛,火苗舔着锅底,笼屉的蒸汽送出阵阵饭香,汗水也从眉额顺着脸颊流到腮边,给蒙上灰尘的脸蛋绘出白皙的曲线。二姐习惯一遍拉风箱,一遍伴着“呱嗒嗒、呱嗒嗒”地节奏,一段接一段地哼唱样板戏,那情形不是在劳作,而是在享受样板戏的激情乐章。二姐从小爱唱,嗓音洪亮,字正腔圆,是我们姊妹中唱歌最好听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单位和街道的文体活动丰富活跃,经常举办群众汇演,二姐频频登台演唱,也是掌声阵阵。
令我们河沿上的孩子雀跃地事情,还有运河来水的时候。每年春灌季节,黄河都开闸放水,通过运河输送水源浇灌粮田,当汩汩的黄河水涌进运河,远远望见浑黄的水流碾过河底绿色的苔藓蔓延而来,一群孩子便欢呼起来:“来水了——来水了——”,从引领着水头向前奔跑,演变成撵着奔涌的水流追赶呐喊,像是欢迎远来的客人。河里的水位开始迅猛上涨,半天时间便呈现出黄河的浩荡,大有溢满河床之势。盯着身边滚滚的洪流,似乎带动了体内血液的流动,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澎湃。站在码头台阶上,不停地撩水花,打水漂,母亲这时会反复叮咛我们:“水深着哩,可别下河啊!”几天后水流缓慢下来,黄河的泥沙也开始沉淀下去,现出一河的清澈,这是洗衣服的最好时机,妇孺孩子争先恐后端着洗衣盆蹲到码头石阶上,揉搓浆洗。此时也意味着灌溉进入尾声,河水很快就要耗下去了。
小时候没有乡愁,总想看看河水流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河流扑向的远方又是如何的精彩?总想走得远一些,更远一些。可是,长大真正离开故地,才体会到一种浮萍般的心虚,没有归属感的恍惚。记忆深处永远抹不去的,是儿时土屋、码头石阶、河里的蛙鸣、院里的枣树、电厂的烟囱、流水的阳沟……影印成心底甜蜜又酸涩的情结,安放着一生的灵魂。
故地拆迁之后,多次的河岸漫步,渴望重温儿时梦境,然而——乡愁,不是回不去的故地,而是能回得去原处,却回不去以往的物景心境,没有了亲近的故人,走远了当初的童心,失去了迷恋的岁月……
乡愁,是想住早已湮灭的矮屋,是想见却已失散的亲人,是想回永远回不去的家……
乡愁,是流走的岁月,是失去的曾经……
父亲和他的“瘦竹斋”
我见过山野之竹,青郁一片,挺拔傲然,任风吹雨打都气冲霄汉;也见过庭院之竹,翠绿静雅,风韵超然,无论春夏秋冬都生机盎然。不管是山野巨竹还是房前青枝,它们都虚心有节,不媚不妖,身姿挺立,瘦骨傲娇,不妄自尊大,也不挑检环境劣差。
小时候,当父亲给我家那三间老旧的土砌房屋题名“瘦竹斋”时,我并不理解那枚“瘦”字的好,在我眼中,“瘦”总连着弱、贫、病、少,也就不喜欢它的嶙峋之貌。然而,父亲用一生诠释了瘦竹的坚韧与刚正,让“瘦竹斋”三个字在我心里渐渐扎根和明了。
一
“斋”之本意是房屋,仅以三间土房定名的“瘦竹斋”,夹杂在古运河商埠区富户商家的深宅大院之中,与邻里的高墙豪屋相形寒酸,父亲在它狭小的空间里,书写了一生的正直刚毅,它见证了父亲秉性中的勤奋进取,承载了父亲瘦竹岁月里的担当不屈。
生于古运河畔风雨飘摇的民国时期,父亲宛如一株深埋贫瘠土壤的竹笋,在凄风苦雨中挣扎探寻。十岁时(1936年),因家庭穷困进入民办学堂“博聊关”当工友(童工),稚嫩的肩膀担负起敲钟打杂、侍奉先生、开关门窗、扫地乃至掏茅厕等一应杂活,从不知道吃顿饱饭是什么滋味,苦难艰辛的环境中,他像一根无缝不钻地瘦竹挤出了学习的间隙。白天,敲完上课铃瞅机会坐到教室两侧的过道听会儿课,还要随时给先生递毛巾擦黑板,快下课时赶快溜出来,去准时敲响下课铃。夜里侍奉完先生,回家熬夜写小楷,没钱买纸笔,就捡来别人扔掉的废纸裁剪,不用的笔头整型。富家子弟的讥讽,成为他刻苦学习的动力,名列前茅的成绩赢得了同龄人的侧目。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这样积攒下文墨的功底,一株嫩绿的笋芽顽强地破土而出。高小毕业,父亲以全县最好的成绩考取聊城县立中学,还是因家庭穷困拿不起学费被迫辍学。这次辍学给父亲留下怎样痛彻的阴影?从他那篇伤感的作文可见一斑:“从此后,教室里再不闻我的读书声;从此后,校园里再不见我的身影;从此后,长夜孤灯没有了我的陪伴;从此后,老师讲解缺少了我的聆听;从此后,课本考卷上消失了我的名姓;从此后,回荡的钟声里没有了我尽情敲响的放纵;从此后,上学念书成为我永远的奢望,此生不再拥有……”恩师用长长的批复,给学生鼓励和抚慰,令父亲一生念念不忘:“你是个可爱的孩子,更是个勤奋的孩子,贫穷虽然能让你辍学,但不能阻止你求知,切勿气馁而浅尝辄止,更不要悲观沉沦,生活何时不悲歌,人间处处有风景。离开学堂,社会就是大学校,到处都是你的课堂,人人都足以为师,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父亲痛彻心扉的失学经历,让他异常看重我们上学交学费的事情。可是,一家七口全靠父亲一月32.5元的工资过活,还有爷爷奶奶的部分开销,家境的窘迫,使得我们每人每年一块五的学费钱,成了父母的心患,开据《困难证明信》的无奈,让父亲寝食难安。1971年春节前夕,在给邻居写春联时,始终记挂给孩子交学费钱的父亲,灵犀一动,有了卖春联挣学费的想法。此后每年冬季的夜晚,“瘦竹斋”三根半腿的八仙桌上,父亲不顾白天工作一天的疲惫,夜夜挥墨笔耕,寒冬腊月冷风瑟瑟,雪花钻过透缝的门扉侵入屋内,潮湿阴冷墨迹难干,父亲拿出夏天的芭蕉叶扇子,把一笔笔写好的对联一张张扇干,至到凌晨两三点,昏暗的白炽灯依然映着父亲伏案的身影。第二天,父亲拖着肿胀的双腿照常去上班。看到孩子们挺直腰板拿着学费钱上学去,父亲甚是欣慰,每每勉励我们:学习必须有竹子一样坚忍不拔的毅力:“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二
郑板桥的《竹石》诗,是父亲对我们的训教,更是他人生的座右铭。生长在运河码头,父亲见惯了那些风风火火闯码头的勇武,辍学时的穷困潦倒,没有击垮父亲的意志,十几岁的少年,背起行囊,拉着胶轮木板车边套,徒步奔走济南,寻找生活的出路,开始了闯荡江湖。
省城济南,既是黄河、小清河两河码头,又是胶济、津浦铁路交汇之地,清朝末年济南“开埠”,给这座千年古城带来巨大嬗变。工商实业振兴,市场交易活跃,城市拓展,人口聚集。父亲的高小文化功底算是派上了用场,经人荐举成为染料行一名学徒店员。世人皆知当学徒规矩大,不仅要勤快利索,还须品貌端正,手脚检点。受雇于人的生活,昼夜辛劳,父亲始终不忘恩师教导,记账时、打烊后都成为他借机练字、见缝插针的学习机会。习惯了吃苦耐劳,人又能写会算、勤奋用心,掌柜的欣然赏识,一应事务慢慢交于父亲打理。开埠的济南“民智大开”,新式教育、民间团体、新型媒体频频出现,带动人们的思想和观念随之开放新潮。形成了历史与现代、传统与时尚的相互冲撞又互为融合,民俗文化也随之进化。此时期日本侵华战争已是强弩之末,在这种全新环境下,父亲迅速历练成长,一边生意独挡一面,一边吸收新文化新理念的滋养,四年中风吹雨打出一枝挺拔的劲竹,在省城崭露头角。
正当劲竹拔节生长之时,济南战役打响,烽火狼烟燃遍济南。在一个血雨腥风的夜晚,交战双方隔着染料店铺,在两端开始了激烈的巷战。父亲与掌柜、师弟几人趴在店铺后院的磨盘底下,目睹机枪、手榴弹在耳边频频炸响,惊悚惶惶,分辩不出哪是国军?哪是共军?眼睁睁染料铺焚之焦土,狼藉片片。战争结束时店铺早已阵亡,掌柜的无奈关张。父亲这支刚刚勃发的翠竹,在战火燎烤中再次折损。四年积攒的工钱本是一笔可观的数目,老板因关张不能兑付现钱,用染料抵作了工钱。父亲带着一兜盒盒罐罐回到了运河码头。每每说起这段经历,父亲从无抱怨,余生都在庆幸炮火中捡回了一条性命。
解放初期的聊城,战争废墟上百业待兴。家中父母弟妹都在等米下锅。见识了外面的世界,父亲内心仰慕清朝状元张健实业救国开办纱厂的作为,决议置业,开办自己的家庭织布作坊。没有启动资金,用济南带回来的染料,兑换来两架旧机器,盖起了既是工房又当卧室的三间土砌房屋,这便是最初的“瘦竹斋”。没有原材料,朋友们相信父亲的品格出面担保,先行赊欠,不懂技术和机械,虚心聘请师傅操作传授,当父亲刚摸索出点锚窍时,师傅讳莫如深不再指教,父亲知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他昼夜守在机器旁,琢磨、练习、操作,像一株折损后顽强坚韧的青竹,满血复活地钻研技术、机械,由生疏到熟练,家庭作坊步入良性运转。一家老少不辞辛劳,勤勉苦干,织布作坊规模迅速扩长。八年时间,更新了机器,配置齐了整套设备:织布机、轮线机、打纬机、浆线机等等,作坊发展成“德盛织布厂”,父亲成为同行业中的佼佼者,被大家共推为同协会长。苍劲的翠竹开枝散叶,勃发出盎然生机。
三
五六年政府实行公私合营,运转兴旺的家庭织布厂面临抉择,父亲守着“瘦竹斋”内的机器辗转反侧,全家十几口人的饭碗,多少年心血的积累,创业的艰辛就像一口口喂养大的孩子,难以割舍。最终,父亲还是带着织布厂的全部家当加入了棉织社,叔叔姑姑也跟随入社。父亲说:“咱全部家当归了厂子,厂子就是咱的希望。”
有文化有威望的父亲,懂技术精业务,上级委派的厂领导视父亲为企业栋梁,事业干得风生水起,合作社从三十几号人迅猛壮大成百余人规模的企业,父亲身兼多职,“瘦竹斋”成了他的第二工作室,厂里忙不完的事情,带到家里干。一盏煤油灯下写写算算,耗尽心力。然而,就在一丛葱郁的青竹奋力勃发之时,一场骤雨也正在路上。工厂主要领导人权利在手,不断为自己谋取私利,父亲发觉后拒绝附和,令当官的恼羞成怒,开始寻机打压父亲。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政府发起以“反官僚、反宗派、反主观”为主旨的整风运动,本是一场针对当权者的整风,官员借机将矛头转向整治一介平民的父亲。他们从家庭出身到个人行为,费劲心机没也找到父亲的罪证时,便灵机一动扣了个“忘本分子”的帽子,那是个“帽子”满天飞的时代,名称随意拟定。父亲被“工作需要”下派到跑乡镇卖纱线。“瘦竹斋”风雨潇潇,一丛新生发的竹枝绿叶被乱石迎头压制。父亲反复检点自己的行为,认定没有任何违规行为,他在灰暗的灯光下提笔写下一付对联自勉:“体瘦有节骨乃坚,枝傲无心品自端。”
父亲承受着压力坚持工作,每天骑自行车驮一二百斤重的棉纱,奔波在周边县区乡镇,顶风冒雪推销产品。因父亲自家开厂时积攒了良好的市场和人脉,一人完成了全厂大部分销量,超过另外两个业务人员销售之和,月末领工资时竟是最少的一个,全厂评比救济对象,直接被取消了资格。父亲愤愤不平当面质问领导,对方毫不隐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此话彻底激怒了父亲,在全厂职工大会讲台上,父亲与领导据理力争。可当官的一手遮天,嚣张跋扈,父亲转而写信向上级反映情况,他不相信共产党的天下,会任由小人欺压百姓。最终,父亲摘掉了莫须有的帽子,前领导也被调离。这是父亲进厂后经历的第一次大波折,为了坚守节操,他硬生生顶住压制青竹的乱石,不惜自己被伤及筋骨。
父亲是厂里公认的活字典,也是邻里口中的秀才。出身贫寒,但好学上进,造就了父亲有竹子深根土壤的扎实,兼具文人洁身率真的傲骨。新调任厂长对父亲更加倚重,父亲也一如既往的苦干实干,很快成就斐然,党支部准备发展纳新党员,申请书已然填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入党是组织上给予的最大褒奖,然而,就在这关键时段,又一阵邪风骤起:县局两级领导组织进厂检查工作,厂长指示担任保管会计的父亲,出库一批成品毛衣给检查组人员每人送礼,为自己的升迁铺路。兼任宣传干事的父亲知道此行违背政策,表示自己绝不办理违规出库手续,此举立刻将自己置于厂长的对立面,再次成了当官的眼中钉。厂长一句调整工作,便将父亲发配到了锅炉房,从科室干部变成烧锅炉、拉水车、加运煤的底层苦力。父亲心知肚明,却只能服从安排。自小靠吃糠咽菜果腹,体质单薄,且家境窘迫营养不良,加之劳累过度而严重贫血。终于,在一次拉水车时,父亲一阵眩晕倒在地上。瑟瑟风霜再次以压倒性优势扑向“瘦竹斋”。母亲泣涕涟涟:“孩子他大(父亲),收收你那竹筒似的脾气吧,你要有个好歹,可让俺娘几个依靠谁呀?”近亲友也纷纷好言相劝:“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厂长把厂子都送出去又有咱的么?凭你的学识能力,只要顺着当官的,还怕没有好日子过?”
父亲凝神瞩目窗前挺立的瘦竹,思绪如汛期里的运河水,滚滚翻涌。他理解亲友的好意,他心疼妻儿因自己的坚持承受熬煎,他把酸涩的泪水强咽进肚里。经历了这么多是是非非,他清楚自己的坚持并不被人接受看好。可父亲依然认定瘦竹的“不媚不妖”“洁身自好”是他做人的根本。父亲庆幸自己无论是经济、作风、历史、现行等等都没有留下把柄,坦荡于脚跟始终行得正。“瘦竹斋”几案上,父亲在浑黄的灯光下,提笔写下郑板桥的《题画竹》抒发胸臆:“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惟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俨然一株不屑风雨的劲竹。
一年多之后,时任厂长因经济问题被撤了职,戏剧的一幕是,全厂批斗会上,与厂长最亲近的同伙竟冲上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骂厂长蒙骗了自己。“瘦竹斋”残破的竹影里,昔日的厂长愧疚的上门致歉,面对迫害自己的对头,父亲用一杯浊酒相回敬:“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前厂长感激涕零:“这几年幸亏你一直拦挡我,不然今天就不仅是撤职,恐怕要蹲号子去了!”这是父亲的又一次波折。
秉持着虚怀若谷的竹子胸襟,坦荡于自己的不偏不倚,“瘦竹”本性让父亲陷入了起伏跌宕的怪圈,而竹之正直有节、虚怀坦荡,也使得父亲历经风雨磨砺,始终傲骨挺立。直到1983年父亲从工会主席的职位退休,工厂已发展成千余人的国营大企业,父亲这位捐献了家当又贡献了一生的建厂元老,退休金仅六十几元,三间土筑的“瘦竹斋”房屋仍无力翻建,父亲也依然不改秉性。
四
退休后的父亲,继续书写他的“瘦竹”人生。父亲为我们兄妹五人每家书写了一幅《朱子家训》全文,亲自认真装裱完好,叮嘱我们对照检点行为。父母居住的“瘦竹斋”土屋不断掉落房尘,父亲就不断的往墙上糊贴他喜欢的诗词格言:“未出土时先有节,到凌云处仍虚心”“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等等。看书、挥墨、栽竹、干家务成为他日常的必修。
一天,父亲守望的窗前根根老竹,竟有潇潇白花挂满枝头。据说,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花的时候就一次寒蝉鸣凄。父亲扶着干裂的瘦竹,语重心长:“人没有长生不老,所谓的永垂不朽就在于延续一种精神。”父亲慢慢摘下自己裱糊的“瘦竹斋”纸质泛黄匾额,郑重吩咐儿子:“刻下来吧,留个念想。”夜晚,失眠的父亲披衣踱步,月光下摸一摸刻了一半的木匾,捧起地下掉落的木屑,嗅一嗅岁月的杂陈五味,轻抚木板上曲曲弯弯的年轮,如同自己生命行走的轨迹;运河沿柳树梢上时断时续的蝉鸣,似古运河蜿蜒起伏的往昔,月色如水,将潇潇竹影投射在父亲枯瘦的脸颊上……
岁月霜染了父亲的须发,父亲衰老了。坎坷一生的父亲,总该在他的“瘦竹斋”安享一下生命的尾声吧!然而,风烛残年之际,一场意想不到的拆迁,狂风暴雨般摧毁了父母燕子衔泥搭起的老窝,轰轰隆隆的推土机,拂尘一样将几枝不堪一击的瘦竹碾压进泥土。母亲因失去了遮风避雨的归宿大病一场,三万元拆迁款如数交还给了医院。父亲怀抱自己仅存的“瘦竹斋”牌匾,黯然低语:“是我没让恁娘过上好日子。我活了七十多了,从民国时期到日伪沦陷,从解放前到解放后,经历过土改、一打三反、整风、文革和改革,拆迁是我阅历中的最后一章了。红楼梦里有句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正应了我这一辈子的造化。我不能留给你们钱财资产,唯有一生的名节能让你们永远挺直腰板。记住,房子没有了,瘦竹精神不能丢!”
大运河流动的时光一去不回,唯有码头驻足守望。至到此时,我终于明白,把品性节操视为生命的父亲,有形的“瘦竹斋”在他胸中已幻化成无形,愈来愈蔓延拓展,父亲用他特殊的父爱镌刻进了我们的生命,“瘦竹斋”的精神已融入我们的血脉,成为一种永远的传承。
“瘦竹斋”很小,小的仅有几棵瘦竹;“瘦竹斋”很大,大的能够包容天下。
沐雨临风光嶽楼
650多年前的明洪武初年,东昌卫守御指挥佥事陈镛为“严更漏而窥敌望远”,以报时报警,用修筑城墙的余木,于城池中央建造了一座高达九丈九的“更鼓楼”,这便是意义远远超越它实际功能的聊城标志性名胜“光嶽楼”。当地人称“鼓楼”。
光嶽楼“台高数仞,楼高数寻,冲汉凌霄,连云梯目,巍巍然,峨峨然,如翚如翼。昔人所谓‘手可摘星辰’不是过也。”自从光嶽楼雄踞于鲁西重镇东昌府,大元朝的金戈铁马便远去了他们的雄风。砖石砌成的正四棱台楼基,下阔上收,固若磐石,稳稳地负载起四层高的木制主楼,也稳住了大明的江山。站在楼基高台之上,俯视玉带绕膝的京杭大运河,一派帆影绰绰,绵延不绝,声浪喧嚣,日夜繁闹。自元二十六年,南起东平、中经聊城、北至临清的“会通河”开凿通航,大运河贯通了京城大都与钱塘杭州,成为南北交通大动脉,京杭运河水流汤汤,漕船来往,东昌府商贾云集,百业兴旺,辉煌了明清两代近四百载春秋,“江北一都会”的美誉光耀至今。
经济繁荣带动文化的兴盛,鸿儒相卿联翩鹊起,文人骚客项背相望。踏浪而来的鸿儒相卿、赶考举子,乃至本土学士,雅客名流,遥望着恢弘壮观的光嶽楼,巍峨高耸,凌云驾雾,都会情不自禁地脚下生风,殷切朝拜这座“盖在半空里”的楼阁尊容。当他们一步步拾级而上,见证工匠们用手工、靠人力建造地高大楼宇,那“木叠木、木扣木、木跨木、木连木”的巧妙工艺,稳固牢靠的纯木制架构整体,无不惊艳了到访者的眼睛。重檐、十字脊、置空井等承袭着宋元遗风,廊柱承托等主要构件兼具明初钟鼓楼特征,刻龙雕莲,匾额碑碣,构思的奇妙严谨,匠心的独到精湛,令来者凝神唏嘘,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及至登顶,豁然间寥廓无限,睁目望远,田野阡陌,气象万千,河湖交织,袅袅炊烟,棋盘型状的城池,荡漾在环湖碧波之上,潋滟水光晃动着蓝天白云的底衬,徐风曼妙,大有“乘风归去”“琼楼玉宇”的仙界意境。沉醉于美轮美奂的雅士们情不自禁文思泉涌,或把酒临风,吟诗抒情,或舞文弄墨,题匾对仗。无数文人名流给光嶽楼涂抹上一层层瑰丽的文化底色。
乾隆帝六次登临,迷恋着光嶽楼的胜景,直接当做了行宫,守候康熙题写的御匾,先后赋诗十三首,与他祖上的“神光钟瑛”交相争辉。明弘治九年吏部考功员外郎李赞“题光嶽楼诗序”,“因叹斯楼,天下所无,虽黄鹤、岳阳亦当望拜。”“评命之曰:‘光岳楼’。取其近鲁有光于岱岳也。”自此老百姓口中的鼓楼,有了他正式的学名——“光岳楼”。题诗道:
霄汉凭陵日月悬,下临无地上通天。
平生放眼惟输此,天下名楼数漫千。
望入青徐光并岳,势尊正北位当前。
百年胜事题新额,欲赋渐非宋玉篇。
诗文累牍,不胜枚举,伴随了光嶽楼六百载沐雨临风的身影,演绎成聊城历史和文化的象征,储存了一代代聊城人成长的记忆,成为情感的寄托,心目中的宝贝。
早年间,每逢“九九重阳”、新春佳节,人们便扶老携幼登临鼓楼,极目远眺家乡美景,欣赏如画城郭,重温先辈功德。生于民国初年的父亲,五六岁时便牵着他奶奶的手,随众人鱼贯驱步爬上楼台,“我奶奶每次都会指着鲁班神龛说:快来拜拜鲁班爷,是鲁班爷显灵才建起了这座神楼。”老一辈人将鼓楼的奇崛归于鲁班的神灵指点,当然只是一种传说。
父亲的回忆,如风干的落叶,沧桑萧瑟:“三七年日本鬼子来犯,范筑先将军率领聊城军民奋起抗日,与共产党合作,建立起了鲁西北抗日根据地,屡创战绩,一年多时间里,让‘山东红了半个天’。范将军就曾经在乾隆行宫处设立巷战指挥部。”这时的光嶽楼又回归了它“四门通达”“窥敌望远”的属性。1938年11月,日军重兵压境,范筑先听取共产党鲁西北特委建议:撤出城池,迂回围歼敌人。因国民党顽固分子的破坏拖延,范司令与最后一批近700名将士被困城中,他率领将士浴血奋战一个昼夜,炮弹一枚枚落在光嶽楼周边,硝烟燎烤着楼阁,鲜血溅红了楼基,勇士们拼死厮杀,一个个倒在光嶽楼下。光嶽楼目睹战场的血腥惨烈,黯然神伤,默默地收藏了儿孙们的身影。
聊城沦陷后,日本人在光嶽楼台基上架起了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朝向四个方位的鼓楼大街,瞪着魔鬼般阴森的眼睛,百姓几十米内不得靠近。当年13岁的父亲,穷困所迫,在卫仓学堂当校工。夜夜凄风,他听到了光嶽楼角的风铃悲切的吟泣,那是光嶽楼不堪被侵略者蹂躏践踏的哀鸣。次年重阳父亲日记中写道:“己卯年秋,重阳之日,本应登楼观景,显然已是奢望。东城门毁于炮火,城墙残壁断亘,店铺破败,街巷冷落,家家大门紧闭,人人避之不及。忆往年鼓楼盛景,河湖城郭尽收眼底。古人登临楼阁,逢太平盛世,感心旷神怡,当喜不自胜。今鸠占鹊巢,不得近身,即使登临,亦面目全非。平日回家每见闸口桥头炮楼,便如身上疔疮,针扎心疼。如登楼望远,定是炮楼零星,瓦砾狼藉,满目萧然,何乐之有?不登也罢。”
“四七年八路军解放聊城时,因城墙坚固,屡攻不下,便将城池团团围住,城中粮草皆无,僵持数月后,济南的国民党军派来专机接应被困要员,飞机围着光嶽楼盘旋了三圈,最后低鸣几声,姗姗而去。八路军大开城门,在光嶽楼下施粥三日,城中百姓得以解困。”老人们述说这段故事时,总会发出一句感叹:“虽是两军对垒,毕竟同是华夏子孙,双方都舍不得损毁了祖辈留下的基业。”八路军进城后接到延安毛主席发来电令:全力保护城中文物。自此光嶽楼迎来了它备受呵护的光景。
在褶皱的光阴里,斑驳的年轮和着岁月的掌纹,一如古运河蜿蜒的河道,留下光嶽楼满河的碎影。朝代更迭中,城头频换大王旗,谁也数不清光嶽楼经历了多少风雨雷电,见证了多少面孔身影,封存了多少红尘过往……勤勉朴实的聊城人,守候着他们的宝贝,晨起昏息,烟火茶饭,生老病死,离合悲欢。志书的装订线连起了数代人悉心保护和修缮光嶽楼的时间节点,从明、清、民国的11次维修,到建国后的屡次维护,做为国家重点保护文物,光嶽楼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用深刻的皱纹述说着自己的历险,用满眼的哲思注视着史时的变迁。
斗转星移,岁月洗礼,光嶽楼走进又一个新的世纪,老城融入了新时代发展的卷轴。东昌湖包裹的古城区,青砖黛瓦的仿古建筑,簇拥着驾驭六百载风云的光嶽楼,浑然一体,古朴厚重。青石铺就的路网取代了砖土沥青混杂的街巷;光嶽楼四个方向均伫立起石雕木刻的彩绘牌坊,威武的石狮昼夜为光嶽楼站岗;角楼和城门楼,装扮成它们几百年前曾经的模样;“海源阁”“衙仓”“绮园”等复古景点,从大清朝的地界搬迁到今天;东昌老字号工艺品、传统作坊、地方特色,依次列队在石板路两旁。整幢老城古色古香的风貌,吸引来众多游人观赏打卡。镇城之宝光嶽楼,以其最原汁原味的木制楼阁形貌,成为迄今国内最古老、最完好的古建筑,令同样久负盛名黄鹤、岳阳、滕王阁等族群,望尘莫及,后几位已屡次重建甚至移址,就像儿孙辈与650岁高龄的老人同列。光岳楼的艺术造诣、文化内涵,是聊城一张辉煌靓丽的名片,深邃馥郁的光芒辐射四方。
带着儿时的记忆,迎着启功先生题写的“共登青云梯”,我再次登上光嶽楼,多了人生的积累,带上了自己的思想,认真复读它的页章。儿时跑酸了双腿的老城里,不过区区一平方公里,是日月蒸发了它的水分,浓缩了它的身躯吗?楼内的精巧构造,牌匾、碑文等藏品,每一纹理都回响着历史的袅袅余音,述说它非凡的履历。站在顶楼檐窗,举目四望,高楼林立的现代城市,面积已经扩展了几十倍,摩天轮、水城剧场、电梯楼群等现代建筑,一圈圈围绕着古城区,形成了时空的鲜明对照。穿越古今的游人们,此时此地,将历史与现实无缝对接,站在当今看历史,亦或站在历史观现实,有了在时光纵坐标里游走的感觉。目之所及,眼前尽是和风惠畅,一派欣欣向荣景象。穿过烟云掠过的时空,世界又何尝安宁?当俄乌战争的炮火惊骇世人,当巴以冲突的惨剧不忍正视,当疫情在美国夺走上百万条生命……我们所有的太平盛世、岁月静好都源于国力强盛的背书,一个国家,一座城池,一幢楼阁,处处彰显着“人民至上”宗旨的优越。
光嶽楼是艺术的高地,是中华文化的高峰,无数人书写它的雄伟壮观,历史久远,巧夺天工,文脉绵延,过去写,现在写,将来还会写。是的,光嶽楼值得我们一辈辈人去书写,去赞美,去仰望。今日,我解读光岳楼,意义还不仅仅是一幢建筑的存在,不仅仅是一段历史的缩影,它非凡的使命,是让我们站在它的台基上登高远望,让我们瞻天万里,聊城经济文化的积淀,是筑起光嶽楼坚实楼台的基础,是我们的底气和信心,聊城人在光岳楼的辉晕里正大踏步奔向未来。
光嶽楼从历史深处走来,承载了祖辈的基因和血脉,记录着今天的步履和情怀,光嶽楼的故事还将继续。历史很远,光嶽楼很近。
故乡与远方
坐在一溜长窗的火车玻璃窗内,眼前流动的风景铺开长长的画卷,持续延展,远方的山川田野迅速奔来,又呼啸而去,像不息的河流。山水城乡无穷风光,游走在逶迤的道轨两旁,拽着悠然神往的心绪,一路飘洒飞扬,将南国海疆与我的大运河故乡,连线成两端的映像。
生长在鲁西平原古运河畔,滔滔黄河奔腾的洪流,进入人工开挖的千年运河故道,野性温驯了不少。河水携裹着黄土高原的风土,载负起历史航道里的漕运船舶,打着旋涡,淘尽两岸的人世烟火,经年累月,将时光沉积出厚重的黄河底色。
爷爷长满厚茧的双手驾驭独轮车,弯驼的脊背映射在湿漉漉的码头石板上,晨昏劳作;奶奶紧裹三寸金莲,杵步土砌的院落,吱吱扭扭地纺线车,低吟着,从日出轮转到月落;工作了一天的父亲,夜晚继续秉烛展卷,笔耕生活的薄田;柴房的烛光书影里,母亲怀抱针线筐,把碎片的日子缝连成漫长的时光……
祖辈父辈碌碌劳作,像不停歇的运河水,血汗融进河流,或被尘沙掩埋,或被河水带向江海。自己的根脉植入堤岸,蔓生成萋萋青草,固守着勤耕苦读的传统,冬枯春荣。莲荷魅影里嬉戏蝴蝶蜻蜓,杨柳树荫下听着蝉鸣入梦,在父亲的故事里拔节,运河的风雨里蓬勃。数不清多少次极力踮起脚尖、伸长脖颈,翘望河水流来的源头;记不清结伴几个孩童,奋力追赶,撵向水流奔去的背影;懵懂地脚步一再勇往,不停地去穿越雾障,迷雾始终朦胧在前行的路上,诱惑心中的欲望,即使酸痛的双腿再也跨不动脚下的凹坑,雾幔依然包裹在不远不近地视野之中,氤氲时空。
家门前的古道西风,在河床里起伏嗡鸣,将隐约的浪涛声演变成对远方蒙昧的憧憬。每一条河流都是通向海洋的路径,身边的码头、蒹葭、槐树杨柳,储存了越来越多的向往和梦境,心绪循着河道远行,揣进怀中巡山踏海的“画饼”,尽管远眺的视线并不清楚何种生活才算开阔,檐下的燕雀,始终巡寻着远方的梦境。未曾读遍万卷书,渴望行走万里路,一览世事风景。
犹记那一个寒冬,无意间的行走,踏入了南疆碧海连天的时空。漫步北部湾波浪滚滚、沙细如粉的银滩:气流温润清新,舒畅了畏惧寒凉的肺腑;海天苍茫寥廓,杳渺了极目远眺的视野;海风摆弄颈项的丝巾,抚摸脸颊和熙柔滑;阳光照射起伏的波澜,撩拨大海频频晃动身上的鳞片,像抖动一幅巨大的幕布,恍然令人旌摇神荡;行云随性变幻着身姿,倩影凌波微步,浮游蹁跹;海燕穿行在云水之间,带着高尔基笔下的勇健,自信满满,牵引游人漂移的目光,在穹宇中寻视它的方向……一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动画实景,镶嵌进儿时向往的“远方”蓝本。夜晚,星光闪闪的天幕下,舞动的队列踏着乐曲尽情洒脱,散步的人流吹拂海风悠然自得,潜心太极的老者,嬉戏浪花的泳士,乡音各异的人群里,处处弥漫着“候鸟”一族的惬意,南疆一隅的海滨珠城——北海,俨然成了八方来宾栖息的温暖巢穴。
蓦然省悟,时空只是一个茧,裹住自己的恰是自身吐出的丝线。有了前人“吃螃蟹”的示范,何不来一场说走就走的随性?
又值深秋萧瑟、寒风咋起的时节,已然追随候鸟飞翔的袅袅余音,一路向南。火车的双轨演绎成游历的双腿,飞机的双翼载上了曾经的梦寐。此时,车轮碾过道轨意蕴悠长的律动,提示着脚下的实时行程,路不再长,不再远,或者说,远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甩开了羁绊的身心,满是向往已久的放飞。
跟随大海的潮起潮落,自己开启了一年一度的候鸟生活。儿时稚嫩简约的童画海景,具象成打湿裙摆的逐浪漾波,椰风唱婉,渔火星闪,细软沙滩踩出深深的脚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的生活,在体验中领略北海绵延的人文脉络,像小叶榕苍老垂吊的胡须,一缕缕描摹出海洋人历尽千帆的风雨漂泊:“合浦珠还”的故事,渗透了历代珠民采蚌植珠的命运沉浮;疍家人“舟楫为家,捕鱼为业”的耕海生涯,谱写一代代北海“土著”,向海兴业的进取开拓;骑楼老街中西合璧的古建筑长廊,向今人诉说着北海人开放兼容的过往;星罗棋布在城市各处的炮台、领事馆、洋行、邮局等旧址,影印在北海通商史册之上,回旋着前人步履跋涉的铿锵;博物馆的一枚枚文物,是散落在汉代海上丝绸之路的标签,见证世界最早的海上贸易航线——海上丝绸之路,从这里驶向更遥远的他乡。“咸水歌”唱起的声浪里,侨港风情街敞开渔家人爽朗的臂膀,东南亚异国风情文化,在这里生根成长,繁荣兴旺……
海洋文明的闯荡、开放、容纳、多元等特性,给血液中自给自足、居家守业、敦厚内敛的家道传承,注入了新鲜的内容。北海生活“且将薪火试新茶”的过程,尝试了一场平原厚土河流文明与海洋文化的碰撞交融。想起余秋雨的一句话:“行走中的人有权利把脚下的一切称为‘我的山河’。有了‘我的山河’,也就大体知道,生存是什么。”从匍匐在大地的祖先脚下,携带着黄河、运河的泥沙;顶礼道德、《诗经》的教化;在北海见证向海谋生的新奇,眺望大海的深邃莫测、旷远无涯,体验生猛海鲜、育蚌扒螺的过程,对于生存、生活、生命意义的咀嚼,远远超越了规避寒冬的初衷。记不清哪位哲人说过:“你不能决定生命的长度,但可以拓展生命的宽度。”如此说来,旅居者为延伸生命长度而追寻生态环境的过程,在走过更多的风景中,自然地拓展着生命的宽度,在体会“蓝色文明”与“黄色文明”的异同中,填充和丰满着人生的色彩内容,增添了生命的厚重,是人生最有意义的收成。
人性中对于未知领域的美好向往,如同宇航员对于太空的探索,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然而,在追梦的路途中,人人都抹不掉故乡原初的底色。行走中的脚步,回响着大运河的叮咛;盈泪的眼窝,蕴含着大运河的露珠。每当凝望大海奔涌的浪涛,会下意识去寻找运河水汇入的一波;欣赏着三角梅姹紫嫣红的绚烂,便浮现运河床白莲、槐花的星闪;阳光直射水面的光影,看见寒风中运河冰凌在晶莹;白云飘过头顶的变幻莫测,有片片飞雪落入运河岸房舍沟坎的皑皑景色……来来去去的穿梭旅居,将大运河畔的门扉与北部湾海疆的浪朵,遥望成了彼此的诗和远方。
守望鲁西古运河长大,血脉中熔铸了仁义礼智信的教化;追逐南海碧浪滚滚的生态,融汇进开放竞争、容纳百川的旷达,就像中学时代的酸碱中和化学反应,烙上了新时代的特征。如果说运河家乡犹如一位历尽沧桑的老者,那么滨城北海就像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眉,一边埋着根系,刻下成长的轨迹;一边眺望海天,昭示生命的返青。她们各俱风骚,皆我所爱。
当人们置身不同环境、不同地域,在用不同方式追求自身生命价值的过程中,与自然天地的共生是历史的命定。
在故乡与远方的互通中,“自己活了,地方也活了。”
(执行主编 马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