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兴顺
我是先听到壶口的声音而后才见到壶口的。听声音在夜里,见他在第二天早晨。
头一天我们在黄土高原上寻找、盘旋,暮色四合,高原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也不知还有多远路程,所幸前方出现一溜三个亮点,明明灭灭如游走的灵火,判断是车,很可能也是去壶口的,兴许也是外乡人,也是在瞎摸乱找。无论怎么样,夜里在山中走生路,说不准会有什么意外,攀个伴儿总是好事,便加快速度,向亮点靠近。我们快亮点也快,总是靠不近,但车速是明显地加快了,好大一会儿过去,亮点突然停了下来。我们赶到时看到是三辆新式吉普,它前边还停着黑乎乎的一溜拉煤拉木料车,原来是在进行车辆检查,手电筒晃来晃去,人声有些嘈杂,抬头问坐在高高驾驶室里的卡车司机:“壶口还有多远?”黑暗中人家大笑起来,“这不就到了吗?过了桥就是,你们是第一次来吧?”一会儿放行,果然感到是从一座桥上通过。又一拐,突然出现一片开阔地,有灯火景象,靠近,灯光照着四个大字:“壶口宾馆”。我们一时喜出望外,总算到了目的地,并且还有食宿之所,看这座建筑很现代,只是天荒地远,夜色太浓太重,再豪华也显得飘零孤单,灯光也是暗红迷蒙,放不出亮来。住宿的人很少,安顿之后,我一个人走出来,站在宾馆灯光照耀的边沿,向着黑暗默立,倾听从远处传来的壶口的声音,这是一种发自内部的、持续不断的、有活力的声音。声音不猛不乍,甚至有些低沉,它发出声音不是表演,不是张狂,不是为了吓唬谁,它是本身自有的,不发不能的生命之音。过去有人说过它像雷声,我仔细听了后觉得不像,它除了声震环宇,摄人魂魄的伟力之外,在轰隆隆响动的边沿有些声音竟如丝如竹,非常悦耳。我不知道附近有没有村庄,如果有人居住,一代人一代人从小到大听着这么一种声音,生命之中会增添多少比别处优秀的基因呀!
早晨醒来,朝霞满天,对地形地貌的感觉与晚上有些不同,荒凉宁静,山河磊落,更衬托出天地间只有壶口的声音在活动,便更加着急地扑过去,去拜会它的形容。见了面,第一个感觉是叫它瀑布太委屈,瀑布在约定俗成的概念里,似乎是舒缓、美丽,让观赏的,壶口这里主要是力量的一种展示,一河黄水滚滚而来,像千头万头奔马嘶鸣着,争夺着,踏灭无数,战胜无数,汇集了所有水的力量,振奋起千里万里的惯性,冲开来,栽下去,难以想象的水量在难以想象的空间里,没了法子的一种状态,看上去浊浪排空,水起狼烟。有道是“千里黄河一壶收”,实际是河把石山冲成了个壶。河水是主动的,石头是被动的,水从青藏高原点点滴滴汇聚成流,昂首北上蒙古,在南下途中遇此绝境,想当初可能有过多种选择,在排除了其他可能仅剩下一种选择时,我们的黄河水每一点每一滴一定都异常地激动起来了。它们开始还是依照老办法,靠“滴水穿石”的精神在高原上四处啃探,想以韧性来和石头较量,现在我们站着的河床上,和离河床很远的山体上,随处看到水钻的石洞,像牙齿咬过一样的豁豁溜溜。这样不便奏效后,黄河才整个地集中过来,对着一个方向孤注一掷,这个选择过程也可能漫长,也可能只在刹那间,水一旦朝向了一个目标,便暴发出了令天地震撼的力量,连水自己也不知道会在坚硬的高原石体上造出一个“壶”来,一旦冲决,便成永恒,便成为黄河自己天经地义的水道。
眼前水在奔驰,浪在飞旋,更奇妙的是在混浊的水浪水烟之上,眼睁睁驾起一道七色彩虹。而且在我们俯视的角度出现,使人对壶口更加刮目相看。据当地拍照的人讲,这是多少年才能出现的一次景观。我站在河床上,远观其势,静听其音,心里好一阵欣喜,自以为得到了黄河的真谛,心中产生两句话:我观黄河十分魂,七分魂魄在壶口。
(发表于1999年3月11日《郑州晚报·文艺副刊》)
唐兴顺
作者简介
唐兴顺,河南林州市人,200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为河南省作协理事,安阳市作协主席,林州市作协主席。早期写杂文、政治评论,作品多载《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经济日报》《学习与研究》等报刊。中共中央机关刊物《红旗》杂志曾连续刊登其三篇作品。主要杂文作品有《官气也有捧出来的》《把资本主义展开看》《无事的官僚主义》《时代呼唤政治家》。后转向写散文,作品多载《十月》《美文》《散文》《散文海外版》《人民日报大地副刊》等。代表作有《伤残的葡萄》《曾是故乡》《大道在水》《致女儿书》《欲明真相》《太行九记》《花草档案》《顶上先生》《上帝的雕塑》等,《散文选刊》在90年代曾推出“唐兴顺散文特辑”,《美文》杂志在“作家研究”专栏专门刊发其作品,并配发专家评论。作品多次入选散文排行榜,入选多种全国性文学选本。散文《看谷子的老人》入选2016年浙江高考模拟试卷。曾获首届冰心散文奖;2012至2014年连续三届获中国散文年会一等奖(8—10人)。出版散文集《大道在水》《云中牧》《山中人语声》。贾平凹、李敬泽专门撰文对他作品的艺术成就给予高度评价。
近年多写小说,长篇小说《陌上花》被《长篇小说选刊》2016年第3期全文转载, 并获得河南省第六届优秀文艺成果奖,省委颁发文件予以奖励。
(编辑 马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