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厂区图书馆
纪洪平
那是一串串空白的日子,我仿佛走了很远,如一次远行。本以为不会再回来,可我已习惯重复。三月莅临,黄昏被渐渐拉长了。多少年前一模一样的黄昏,需要一步一步细腻地踱过,诗情慢慢地暗下来。深影开始夸张陈街旧巷的苍茫心意,天空幽幽地蓝,两颗星镶嵌高悬的心事上。没有晚钟,北方的残冬隆隆自鸣。
典雅的图书馆大楼,屹立夜幕中,仍不失巍峨雄姿。二楼大窗子里的日光灯,永不褪色地亮着。听说用不了多久,图书馆将迁往它处。我猛然发现自己的记忆深处,有那么多旧杂志、旧画报还没搬走。我匆匆上楼、环顾,看不见窗外的唐槭树怎样忽绿忽凋,陈旧的有轨电车,晃晃荡荡从岁月中驶进驶出;大街很宽,许许多多的幻想曾奔跑、跳跃,如今我疲惫归来。
伏在黑漆漆光滑滑的大书架上,看对面的女孩儿羞答答翻阅青春的秘密。我的心总是一阵潮涌,历历坎坷顿失苍穹下、树影群楼之巅。继而洁如赤婴,静如处子,犹一柱禅释的香,悠悠荡开……
图书馆大门前的石阶,托起多少人的双足,进入另一番世界。我一直跑上跑下,踩矮了石阶,长高了童年。穿着厚厚的棉袄,沿水泥台滑进长长的冬天。看大人们挺着胸出出进进,别提有多羡慕了。后来刚上中学,我就开始猫腰缩颈往大门里钻了。瞒过看大门老头儿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常常由熟人领进去。站在一片又一片花花绿绿的杂志前,真是惊喜欲狂。
对面的科技阅览室,总有那些戴眼镜的人,静静守卫着千古不变的定律。我不知出于对理工科的畏惧,还是与生俱来的羞怯,总不敢向那边多瞅几眼,便匆匆奔下楼。如今,念电大、业大的情男爱女们,不甘忍受寂寞千年的话题,纷纷私语窃笑,我懊悔多年前为何没坐在那里。图书馆搬不走了,我记忆中的那些旧杂志、旧画报很沉很沉地压在发黄的岁月里。我从不怀疑这座宏伟大楼内的知识为我的灵魂所建筑的规模。站在大门石阶上,仿佛站在陈子昂的幽州台,我领略八面来风。许多日子搬回来了,我像是趴在黑亮光滑的大书桌上睡了一觉。虽说曾有一个个凄凄愁苦的心境 ,但一直恍若徜徉书中,体验着似乎早就体验过的一切。于是,伤口也像花儿一样开放。
从图书馆回家,这是一段认识生命的过程。
坐在台灯下,冥想久远的事情。
曾经的老屋
慧即将成为我妻的时候,也是我呆在老屋最辉煌的一段时光。 我以为她的到来,会使老屋年轻起来、美丽起来,谁知道在我和她结婚后,我就搬出了老屋,没过多久,爸和妈看中了一套房间,便下决心搬家。
搬家的那天,待东西全部搬干净后,我才匆匆打量老屋的原貌。此时,一间十四平方米空空荡荡的房间,和一腔装了二十八年住事的情怀相对无言。窗外,大杨树频频摇动枝叶,向我挥手告别。
老屋其实并不老,和当年兴建的中国第一汽车制造厂同时兴建。由于我出生时全家就住在这里,并在这间屋子里度过整个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大部分时光。我的梦想,我的迷惘,我的成功和失败都离不开它。老屋,既是我朝朝暮暮的归宿,也是我走向生活的起点。忘不了少儿时,常一个人坐在大门口石阶上,双手托着下巴呆呆看天上云朵。那时节,天空摄魂地蓝,我被罩在一幅巨大的童话里,任意想象,从未想到哪朵最漂亮、最祥和的白云,以后成了我的诗句。
邻家有位高个女孩儿常来老屋找我,她把攥了很久的无花果轻轻放在我手心的一瞬,我感到了异常温暖。也许老屋太老太旧,她那异常的目光始终没有把我彻底唤醒。大楼上下三层,住着高高低低的年龄和形形色色的故事。
我以后和高个儿女孩不再说笑,许多日子与我们擦肩而过。终有一天满楼道被吵闹声震撼,高个女孩儿母亲的艳事从楼上跌到楼下,全门风流。我相信人言可畏,更相信当年我的手心的的确确温暖过。在有了一个男孩儿与高个女孩儿并肩走出楼道的时候,我暗暗为他们祝福,一直到永远。
搬家后,妈还常回去,老邻居总有许多话唠扯。妈还讲起对门孙家太太长得高大粗壮很是气派,可我不喜欢。可能因为她太泼,不经常回家的男人一旦回来不遭詈骂,就被派去洗衣服。也可能因她总阴着脸,让我觉得缺少阳光感,最可能的原因就是我与其他小朋友玩,坚决不带她的宝贝儿子到我的老屋,这让她十分恼火,于是这股火整整烧了十几年。以后孙太太得了一场大病,险些丢了高大粗壮的性命,那暴烈脾气倒真的丢了。以后我偶尔在一些报刊上发表点诗歌之类的文章,孙太太便向妈不住夸我,说我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又说她当年人也真是的,住邻居凑到一块儿不容易……我偶尔与孙太太相遇,便主动问好,她的确不再严厉也不再年轻了,我深感岁月无情。每当听到老邻居去世的消息,我都非常难过,他(她)们全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啊!
老屋被新搬来的年轻夫妇粉刷一新。我心里有一种昔日恋人粉面施黛、强作欢笑的剧烈感受。那灰暗的墙壁上,有我儿时画的小人儿,有我少年时画的骏马,如今我已长大,只有老屋在我记忆之中愈加年轻。将来不管有多少成功,多少失败,我也决不会患得患失,大喜大悲,老屋已经教会了我一个很深的道理,并将让我体会一生。
一段永远年轻的美好时光凝在那里,我那老屋!
往 事 悠 悠
中国汽车工业的发祥地–––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早于1953年7月15日就在举国一片欢腾之中诞生了。三年建厂,三年投产,速度让世界瞠目。也许那时候太忙了,整整十年后,我才有机会出世。虽然我很普通,可一旦有幸降生在这片热土,那恢宏的大工业就自然成了我生活的绝对背景, “第一”的光环也就无时无刻不罩在我的头上。这种自豪感日积月累,已成为一种习惯,一种无法更改的癖好。
建厂初期的创业场面和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到我懂事的时候已经成为往事,甚至是传说。因此我全部童年和少年时光就是在这些故事的观照下悄悄度过的,留下了和很多人相同的回忆,这不知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悲哀,反正我已经无法再选择了。
我出生的那年,一汽已成为全国有名的大企业,汽车生产呈现稳步发展的状态。尽管身处 “只争朝夕”的年代,可那些日子在我眼中依然是悠然自得。我像一头盲目的小牛,被一分一秒的吆喝着生命。
东风大街横贯童年时代,我常常捧着画夹坐在马路边望向长街深处。当年有那么多的伟人从这里一一走过,还有无数的著名作家、诗人、记者和艺术家。他们在这里走过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呢,周围也是这样平静的吗?
以后我和同学们在这里欢迎过西哈努克亲王,欢迎过许多杰出人物。可我敢说,他们实在太匆忙了,并没有仔细打量我的城市,没有注意到这里天空竟会蓝得惊心动魄,惊心动魄的蓝天上还会飘浮变化万千的云朵,小小的共青团花园能走出世界名著的意境……
直到我也成为一名汽车工人的时候,我才知道有缘生活在这里有多么不易。1950年2 月14日,毛泽东、周恩来在莫斯科签订《中苏友好互助同盟条约》时,斯大林同志建议中国赶快建设一个像莫斯科斯大林汽车制造厂那样的综合性的载货汽车制造厂,不久就达成了协议,签订了协议书。而在1950年3月,在重工业部下成立的汽车工业筹备组已北到哈尔滨、南到昆明、西到重庆、东到上海、考察了由日伪和国民党官僚资本遗留下来的汽车修配工业,了解原宋子文集团设立的 “中国汽车公司”设在株洲、凭祥、重庆等地的工厂和人员的下落,找到伪资源委员会委托美国REO公司制作的五卷建设汽车厂设计。为寻找建厂地址,他们看过北京、石家庄、太原、西安、宝鸡、武汉、株洲等地,并在京西石景山附近的街门口作了地质钻探……最后,陈云同志作出决定,同意苏方的意见,厂址定在东北。汽车筹备组与专家研究,初步决定以长春为主要目标。当时,长春市遭战争破坏尚未恢复,全市只有两辆吉普车,全部为筹备组使用…… 从此,重工业都给取名为第一汽车制造厂,(代号六五二)正式在长春出现了。不久苏联人来了,接着苏联的设备、苏联的管理、苏联的习惯都来了。
随着中苏关系的恶化,苏联人又走了,很无奈地走了。中国人与苏联人之间曾热烈了一阵子的情感渐渐淡漠了。可苏联人设计的厂房和宿舍群没法搬走,只能随着岁月陈旧下来,我在这样具有浓厚俄式风格的建筑里成长,不禁深深染上了俄国式忧伤。那时,厂区还很小,零零散散的楼房,按照一个图形或字母很艺术地耸立着。虽然地处长春市,却远离市中心,周围不远即是田野农舍。我和小伙伴们时常三步并两步就跳进世外桃源,可这样宁静时光还是被打断了。
记得那个清晨有淡淡的雾,太阳很懒,我被吵醒的时候,它也没睁眼。 “有人自杀了,有人自杀了!”消息只在一顿早饭的工夫便传遍了整个厂区,死者是我同学老鳖的父亲。我跑到出事地点时,尸体已从防空壕的脚手架上卸下来,并蒙上了一张花被,那根上吊绳还在风中悠荡。有人说那根绳子是邻居的晒衣绳,提醒大家不要随便把绳子放在公共场所。其实死者死得毫无意义,也毫无必要,就因为同志之间开了个政治玩笑。可一个政治玩笑就活生生地葬送了一个家庭,因为那时正是“文革”时期。老鳖在一个早晨没了爸,没过上一年他娘又“走道”了,从此他有忧无虑,整天不上课,成了野孩子。他娘三天两头偷跑回家给哥几个送点吃 、穿的,为此常常与后嫁的男人打仗。
我们之间因为有了不同的童年,也就有了不同的少年。那年,我们已升入中学,第二学期考试在炎热的七月份进行。那次政治考题出偏了,同学们答得汗流浃背,监考老师一副正人君子的古板样,双目炯炯,谁有小动作谁就立即被灼。老鳖片字写不上,趴在桌面只管睡,可天太热,他折腾来折腾去睡不着,冷丁挤出一个屁来,响彻七月。
课堂陷入一片混乱,大家在哄笑中相互抄袭蔚然成风。老师在风中摇晃良久,最后终于明白过来把老鳖吼出教室大门,于是充满回忆的少年时光就被关在门外了。以后老鳖长大成人,进厂当工人,用自己挣的工资娶妻生子,为一汽培养了第三代工人。我偶尔在大街上与他全家相逢,看得出他的孩子的童年要比他幸福多了。
我久久地留恋童年,连看书都感到太缠绵,那是因为有个叫亚红的女孩儿太深太深地走进了我童年。亚红长得极白,任何人都会被这耀眼的肤色所打动。她和我一道从一家私人开的托儿所转到一所公家的幼儿园。陌生使我俩的心贴得很近。她在女孩儿的活动圈内悄悄为我叠纸衣服,我从男孩儿的活动圈内不停地向她张望,望了一个童年,也望了一生。她带给我分离的痛苦,那也是我人生第一次体会到的。她的父母都是南方人,援助一汽来东北的,可能不适应这里的气候或因工作调动,她们全家又回南方了。亚红的悄然离去使我更觉孤单,却使我一下子成熟起来,并承受了以后不断分离的痛苦。
七十年代初,上山下乡正在全国如火如荼地开展着,牵扯千家万户。中央从备战备荒为人民的角度考虑,决定再建一座汽车厂,厂址选在人迹荒芜的湖北神农架山区十堰一带,技术人员将大量从一汽抽调。为调动一汽援建职工的积极性,国家规定凡去建设二汽的职工子女一律安排工作,于是厂区又刮起了二汽热。南方来的许多职工都回去了,东北土生土长的职工为了子女能不上山下乡也背井离乡奔向了远方。
我为了能见到亚红和新认识的东东等几个小同学,整天缠着爸爸要到南方去。可爸爸实在舍不得离开长春,实在不能忍受南方夏日的炎热,我也就一直没有离开汽车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解放牌汽车一直生产了100多万辆。此时我正在一汽技工学校读书,对一汽即将发生的变化体会不深刻。随后我又到吉林省作家进修学院读书,恰好这时一汽开始了打破三十年一贯制,对解放牌汽车进行换型改造。当时,我有许多同学直接变成了铅字,写进了中国汽车工业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一页。当我从省作家进修学院毕业回厂,准备写一写这段历史的时候,我读到了他们熟悉的名字和陌生的,如同父辈们初创一汽时的故事。于是,我不幸又被这段历史遗忘。虽有长影拍摄的故事片《解放》和电视连续剧《告别三十年》相继问世,但味同嚼蜡,和我的感觉一样缺乏历史的真实感。
记得史学家评论南宋词人周邦彦,说他身处历史最动荡的时期,可他的作品却找不到一篇反映当时那种社会状态的。尽管如此周帮彦还是成了较有影响的一代词人,而我既没写出反映一汽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没写出任何经典的文学著作来,只是和我的许多小伙伴一样,伴随着一汽的发展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所以经历的一切都很平凡,也很平淡,像时间、阳光、空气和水。以后一汽在改革大潮中不断发展,从生产中型卡车到生产轻型车、轿车。苏联人没有再来帮助搞汽车,而是德国人谨慎地来了;一汽---大众出现在世人眼里,出现在中央电视台的广告里。苏联不久解体了,他们再来却都是搞边贸的,中国人再看他们和德国人,决不会联想到青年近卫军和纳粹盖世太保。一切终于又回到历史原来的面貌。许多考上大学到外地的同学回来谈一汽,都谈往事,谈一汽的变化,而一直在一汽的同学则谈不出什么来,平静的笑着,我就是这么安宁地看待往事和历史的。
很多可歌可泣的人和事,在不断发生变化的世界面前显得极平淡,极难以写出来,犹如一瞬间迸发的灵感,被浮躁的情绪和喧嚣的生活弄得无所适从,转瞬即逝。索性就让这些人和事静静地过去,像时间、阳光、空气和水,十分自然流过我们的生命!
怀念一座俱乐部
这座俱乐部竟在今年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天消失了,连毗邻它的那座灯光球场也消失了。一片瓦砾之中,露出大片开阔地,在开阔地后面依然是汽车厂那水塔、烟囱高耸,烟雾缭绕的大工业景象。这景象日复一日,已壮丽了近半个世纪。如今厂区最古老的这座俱乐部被推土机铲平了,瞬间又回到了半个世纪前的原始状态,让许多人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曾经最年轻的时光。
我出生的时候,这座俱乐部已经消费了创业者们最初的激情,许多人在这里参加各种会议以及舞会观看电影等等,连非常爱玩的苏联专家们也常常在此翩翩起舞,与中国汽车工人联谊、交流。这里曾像一座教堂,吸引了无数朝拜者,它的作用与它的名字一样名符其实——俱乐部,人人都欢乐!
不知道我从小一齐长大的伙伴们是否跟我有同感,那就是我们童年、少年所有美好的娱乐回忆里,只有这座俱乐部。在那文化生活方式异常贫瘠的年代,看几场电影恐怕是一年之是最大最规范的娱乐活动了,都是由学校组织,排着队整 整齐齐走进去,规规矩矩坐好,还经常拉歌、或合唱,童年的欢乐之声穿透俱乐部的房顶,直冲云霄。文革中那几部样版戏及许多如《青松岭》、《董存瑞》、《甲午海战》、《刘三姐》、《卖花姑娘》等一大批中外优秀电影均在这里看到的(此时俱乐部以放电影为主),这些电影给我们这一代人带来的巨大影响,常常左右我的人生,这座俱乐部也成了我永远抹不去的回忆之地。
随着工厂的发展,城市不断膨胀,厂区又盖了一座工人文化宫,不仅容纳观众人数更多,场内设施更加齐全,整个结构也更加气势磅礴,新一代劳动者正值勃勃生机的成长期,崭新的现代化的娱乐场所一下就吸引了人们传统的日趋陈旧的俱乐部终于衰败了。俱乐部沉默了几年后,也被变成少年宫,以后又变成了什么部门外人也无法知晓了。邻近它的灯光球场也犹如古罗马斗兽场,只剩下昔日的辉煌与壮观,丛生的杂草湮没了往日所有喧闹和川流不息的身影,这里归于寂静,并且如荒废的楼兰古城,虽地处繁华的东风大街一侧,却人迹罕至,任都市繁荣发展的脚步飞快地从旁边走过。我是一名业余诗人,诗人的忧伤和顾影自怜我都具备,但仅仅是业余水平而已。每次在俱乐部周围散步,细细回忆逝去的时光,那此缺乏深刻内涵的思考也属业余水平,但对俱乐部和与之相关的所有回忆,我都投以最真挚的情感,这恐怕少有人企及。因为这里的确是我这个汽车工人子弟,拥有全部童年少年美好时光的地方。这里的每一草每一木我都倾注了所有情怀,那些岁月都与某部电影有关,那些回忆也都如电影片断,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一幕幕编辑了我的人生之初,让我的人生也藏有精彩片断。
当然是所有在俱乐部发生的事都是美妙的,大约在1956年,新中国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困难时期,当时的厂长饶斌在俱乐部主持召开了一场特别会议,这位共和国汽车之父带头削减干部们的工资,以帮助国家渡过难关。科级以上干部最少都减二级。我父亲也是在俱乐部参加会议者之一,主动减了二级工资。饶斌厂长当时许诺,待国家经济出现好转后,再给大家涨回去。然而,饶斌不久被调走,主动减工资的干部们,绝大多数人的工资以后又都涨上去了。偏偏我父亲没那么幸运,工资一直不高,直到离休仅差0.5元,就未能享受处级待遇,这成了他一生的憾事。每每想起当年,那为国分忧,主动减掉二级工资的爱国热情和如今老了却不能和其它人一样享受应得的礼遇,这使他常常困惑不语……
时间进入七十年代末,俱乐部依然红火,许多文化娱乐活动都在此举办。我有个女同学,是我们班文艺委员,会拉小提琴、会弹钢琴又吹一手好箫。人长得很漂亮。也许少年不解风情,我朦朦胧胧感觉到她对我的感觉,可我不知该怎样处理这种感觉。以后我们各奔东西,一段美好的情感尘封岁月中。记得其中一次文艺演出,就在俱乐部举行,前些天她给了我一张票,位置非常好,大概在二、三排的正中央。几个节目过后,轮到她上场了,她表演的是吹箫独奏。那天她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衫,系一条深红领带,站在舞台中央,正要吹奏时她一眼看见了我,顿时她的脸红了起来,表情也极不自然了,但仅仅一瞬间,她马上平息了自己的情绪,开始演奏。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少年时光便被羞红的彩霞笼罩着,一直美妙到中学毕业,到工厂去上班,甚至直到今天。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可追忆的承诺,我只记住了她那羞怯的一瞥……我的俱乐部啊!
小小的俱乐部,容纳了我们太多的回忆,太多的喜怒哀乐。我们在这里接受最初的文化艺术启蒙,我的欢乐,我悲伤(像《卖花姑娘》那样的电影让我们流下多少纯情、善良眼泪)都一一留在这里。听说这里不久将盖起新厂办公大楼和厂史展览馆,那样这块沉寂很久地方,将发挥更大的经济作用和历史作用。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有一种很强的失落感。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动物,需要奋斗,需要激情;但也需要休息,需要回忆。何况国外城市的发展也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借鉴,那就是一座城市的文化的连续性。每个时期的建筑都是一个凝固的音符,自有它那个时期的声音。我决不是反对社会的发展,只是希望我们能否更全面妥善地处理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各方面问题而已。就像俱乐部必须被拆除,而我又必须去怀念它一样,大家都没有错,真的。
厂区那座阳台
肖远真正认识林娜,应该说是在她家的阳台上。那是七十年代中后期,他们都是中国最大的汽车厂的职工子弟,这一年从不同的子弟小学同时升入初中,分在了一个班里,而且还是前后座;开始肖远是那么漫不经心看了林娜一眼,林娜也算正式瞧了瞧他,两人都显得很平淡,却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此时,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最漂亮的秦俪身上,她的艳丽,让整个初中一年级持续震动。崭新的目光和躁动的心,让林娜这样婉约的少女只能如此地安静。
那正是一个贪玩的季节,已经成了初中生的肖远,依然天天来到他家楼后的共青团花园,这里有当年共青团员们种下的各种树木,如今已葳蕤成林,斑斑驳驳的树影,照在曲曲弯弯的小径;肖远有时一个人,有时跟很多小伙伴,不停从这样的小路上冲出来,要么在追赶一只小鸟,要么追赶一个孩子,有时还可能追赶一串笑声,他唯一不知道追赶的,就是此刻的少年时光。
那天,肖远什么也没追赶,他甚至举止很文雅地从花园穿过,厂区仅有的两个副食品商店,其中一个就坐落在花园另一侧不远处;他就要走出花园的时候,感觉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在注意自己,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顿时,他惊呆了,迎面这座雕梁画栋的住宅楼的三楼阳台上,林娜正痴痴地望着他,两双目光相对时,她好像脸红了,低头回到屋里去了。
肖远就在一瞬间发现自己长大了,他体味到了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那是爱情吗?以后他无数次问过自己。再到课堂上,他总心怀忐忑地偷偷打量林娜的背影,有时明显感到她也在用余光看他。有一天下午上自习,林娜回头和肖远的同桌说起了悄悄话,可他听得清清楚楚,原来林娜的父母来自福建,为了建设新中国第一座汽车厂,她父亲毅然远离家乡奔赴冰天雪地的东北,她母亲追随父亲也来到了东北,却怎么也无法适应这里的气候和生活习惯,每天都卧病在床,她除了照顾母亲,还要照顾弟弟……
肖远突然感到了美好生活后面的沉重,自从发现林娜就住在他家的对面,中间只隔了一座共青团花园,他每天都去花园,常常站在一棵大树旁,呆呆地向她家的阳台望去,可她却很少出现了。那年的迎春联欢会,有个外班的男生捣乱,当看到林娜在朗诵,就在门外学怪声,谁都没敢吱声,肖远站了起来冲出教室,使劲儿把那个男生推开,为此,两人差点打起来;第二年夏天,为了全校的文艺比赛,班里选了几个俊俏的男生和女生排练文艺节目,肖远和林娜都在其中,每次都要等到放学之后才能练习,等练习结束,天已接近黄昏。
林娜和一个女同学走在前面,肖远和两个男同学跟在后面,很快,那个女同学跟林娜分手了,肖远也只剩下一个人默默跟在她身后,看着林娜优雅地走在淡淡的暮霭中,她典型的南方少女的气质,就这样让整个夏天充满了翠绿欲滴的心事。
转眼就到了冬天,漫天大雪之后,晴空万里,共青团花园成了一个洁白的童话世界!放寒假了,肖远去厂区唯一的俱乐部看电影《刘三姐》,他路过林娜家的阳台下面,依然习惯地抬头看了看,没想到,阳台门上那扇挂满冰霜的玻璃窗后面,真的有一块被人为融化后,露出透明的一块天地,林娜正通过这块天地,看着他呢!
《刘三姐》的歌声回响在厂区空旷的雪野上,回响在肖远不能忘怀的记忆中;高中毕业后,肖远高考落榜一度极其自卑,直到第二年重新复习考上中专后,才鼓起勇气给那座阳台寄去了一首诗;林娜的回信很曲折,她通过一个同学转到肖远的手上,信的内容很委婉,说很遗憾她已经有男朋友了……肖远知道她没有男朋友,为什么拒绝他呢?只有一个解释,他对她的感觉是错的,他在一厢情愿!
后来肖远当上了一个部门领导,因为政绩比较突出,厂电视台采访了他,林娜看到后专门来找他给一个女朋友办事,事后他通过这个女朋友才知道,当初林娜为何拒绝了他。林娜的母亲很早就死了,她的家族有一种可怕的遗传病,上帝在给了她美丽的容貌时,却夺走了美貌存在的时间。
林娜曾开玩笑说,她早已活过了母亲死时的年龄,如果知道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她也许会选择陪他度过一生中最美的那段路程……
作者简介及通联:
纪洪平(笔名 天抒),男,1963年4月出生于长春一汽,一直在厂区度过了前半生。2007年离开一汽,在长春市文联就职至今。
先后在《作家》《生活周刊》《中国青年报》《科技日报》《诗刊》《词刊》《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山花》《小说林》《文艺报》《青年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
作品被《青年文摘》等转载,并入选《儿童文学选刊》《中国当代诗库2007卷、2008卷》《中国儿童文学名家名作典藏书系》《青少年文学殿堂》《2011诗探索年度诗人》等数十种文集;
获诗刊举办的“春天送你一首诗——中国有座城市叫长春”全国诗歌大赛优秀奖,及吉林省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长春君子兰文艺奖、长春文学奖,以及各类全国大赛奖近百个;
作品获2013年度吉林省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主编《值得中学生珍藏的100首诗歌》。
著有诗集《唐槭树》《这座城市,有个爱我的女人》《云的衣裳》,散文集《低檐下的浮云》,中短篇小说集《金属花开》。
现为《春风文艺》杂志社副主编,吉林省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委员,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著作权协会会员。
(编辑 侯方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