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都市,乡村,窄巷,豪宅,海边,山巅,呆久了,总会心念一动。人就是这样有见异思迁的毛病。矫情吗?不。一味的繁华都市,一味的满汉全席,天长日久,神仙也受不了。氧气充足的森林公园,美则美矣,把你一个人丢进去,不走抹搭山也吓得半死,不出仨月,得疯。
但是你从山外来,你从钢筋水泥的森林满身疲惫地到这里歇歇脚,透透气,扑面而来的自然风光会让你克制不住心底的呐喊。释放或获取,生命重又有了光泽和质感。
生活需要调剂。这山望着那山高,才有走出去的洒脱与从容,折回身的淡定与安闲。
外面的世界那么大,谁都有理由出去看一看。
对于疆域辽阔的伟大祖国,我生活的东北小城实在算不上奇伟壮丽,山水民风却也朴拙淳厚,别有一番韵味。
当然,所有的游山玩水,最直接的受益感官,是胃。
这里森林以白桦树居多,依傍的松花江两岸多是草甸子,桦甸之名由此而来。陷在东北的深山老林里,不是文化名城,但也历史悠久,底蕴深厚。博物馆陈列有160000年前石器时代的古董,苏密古城遗址记录着唐代渤海国的繁荣兴盛,清末韩边外祖孙三代开疆创业的黄金国,清康熙皇帝御赐的“肇大鸡”山,蒿子湖密营记录了抗联战士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事迹,连绵的长白山余脉,秀美的白桦林,白山湖,红石湖,松花湖,三湖联珠。
正是“一江秀水,百里桦林,千顷湿地,万山红叶”。自然景观,美不胜收。
简单的概括,如走马观花,不能深刻体会风景背后的深邃和历史渊源,却也能愉悦情怀,马蹄蘸香。
大自然的景致,需要人类的繁衍和文明的进步来支撑。呼吸之间,有了米香才能生发出情感和智慧,人与自然相互契合,才能完成时代的变迁,碰撞思想的火花,见证灵魂的清澈。
三十年前,对于乡下孩子,去大十街儿就是进城了。
大十街儿是老城地标。周围散布着相对高大的平房,有成衣铺,剃头铺,澡堂子,药店,眼镜店,学校,照相馆。坐北朝南的百货商店是最大的物质集散地。
改革开放后,楼群拔地而起,店铺如雨后春笋,已改城市旧貌,朝北的一条商业街起个新潮的名字——“仿欧街”。对于久居山沟的乡人,一栋栋有别于红砖白瓦的建筑是奇特而宏伟的,它代表了也许一生都不能抵达的充满神奇色彩的大千世界,亲近它,就是亲近时代,亲近潮流,就是与国际社会接轨。走在街上,即便对偌大的落地门窗心生敬畏,也还是努力挺直脊背,做出一副小康生活的样子。不然,回去和左邻右舍说起来是会跌份儿的。
街南头响当当的国营饭店,被大人领进去吃一碗豆腐脑,吞下两根小手脖粗的大油条,可以乐上小半年。多少年后,异地他乡遇到发小,乡音带出由衷的慨叹:“小时候,咱们那嘎达的油条豆腐脑,咋就那么好吃呢?!”
今天的大十街儿,完全现代化,商业气氛浓郁。品牌服饰店,国贸商店,珠宝行,婚纱影楼,大型超市,星罗棋布。虽不断地改头换面,楼还是那些楼,门还是那扇门,铁打的商铺流水的店主,其间的酸甜苦辣,沉载起浮,生意人不单靠头脑主宰命运。
街头小吃最能彰显地方特色。能工巧匠们把电动三轮或人力三轮扣上塑料棚,焊铁架子,支煤气灶。烤冷面,烤地瓜,烙手抓饼,黄米饼,韭菜盒子,煎饼果子……逛街的时候,抽冷子这旮旯碰上一份,那胡同又钻出一份,一走一过,烟熏火燎,香气绊脚。夏末,烤玉米红红火火上市,一个火花乱蹦的小炉子,焦香了多少人的怀旧梦。街角,有着高原红脸蛋的大妈,人力三轮车载两只大铁桶,软烂香浓的玉米大馇子,粗粝的小豆腐,带一碗回家,上岁数的老奶奶笑开了花:
“——早先在乡下,咱家的大馇子,就是这个味儿。”
冬天,就着漫天大雪,从插了一圈的草芯子上拔下一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捎带一块甜酥蹦脆的大块糖。大块糖也叫麦芽糖,寸把宽,一匝长,老太太的缠线板一样,码在玻璃箱子里。甜的有点咸,多吃齁嗓子。惟有寒冷的冬季有,冰天雪地里嘎嘣嘎嘣嚼,寒气伴着甜腻,格外酣畅。没经验的孩子舍不得吃光,剩半块拿回家,没一会功夫,又软又粘,咬不动,嚼不烂,直沾牙。
夏末秋初,野果是少不得的。红艳艳的托盆儿,碎钻一般聚拢成指甲盖大的一小团,甜的入心入肺——为什么叫托盆儿?是因为柔软娇嫩的样子须得慎重地托着吃吗?不得而解。长大了知道有个文艺的学名叫覆盆子。赛过猕猴桃的元枣子,酸掉牙的山葡萄,糖李子,红菇娘,山梨……打住吧。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些好吃哒街边难得碰到,最好的味道藏在深山老林里,游白山湖,赏白桦林,看红叶,一路一带,边游边逛边采摘,最解馋。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一方厚土孕育百种人生,这些原汁原味的好东西,同风景一样令人牵绊流连,过口不忘。在大自然带来精神慰藉的沉淀过程中,尽享物质的初级快乐。
随城市发展,市容整治,街头不再有流动摊床。这意味着那些看起来脏乱差吃起来爽歪歪的美味小吃的悄声匿迹。比如去参观新农村,再不会被鸡鸭鹅狗的屎尿影响到对田园生活的美好憧憬,家畜禽类全部圈养。整洁的村路,规矩的院墙,探头探脑的鲜花,炊烟袅袅里,依稀有母亲悠长的呼唤,喊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星移斗转,名字是昊天,美琪,而不是狗剩子,二丫蛋。听得见鸡叫,不见鸡飞狗跳。对于好奇心重的城里人,似乎有些许失落。不过,和人类文明生活的发展进步相比,实地考察鸭子走路的几种拽法,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妈妈的饭香永远是记忆里最深刻的味道。
大兴街中段,是一条笔直宽阔的路,人民路。这条南北贯通的路把市区不偏不倚分成东西两部分。南头直达辉发河,北侧的终点是老火车站。火车站近些年荒芜闲置,应该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成为山区小城连接外部世界的桥梁,通向更加广阔的地界。而一条建设中的高铁,如巨龙潜伏于大山深处,即将腾跃大江南北。
如果是黄昏,沿人民路,由大兴街折身向南,一直走到清水绿堤,是散步的好去处。
很多人喜欢靠着明亮的橱窗朝南逆行,这里面有文明程度的欠缺,但多半,应该是一种欣赏和方便。并不一定是惰性使然。左侧的肯德基灯光明亮,舶来品的洋快餐对年青一代是挡不住的诱惑。鲜花店的花香,水果店的果香,时装店的美衣,银行肃穆的灰色大楼,都是激励人斗志的元素。
人民路与新安大街交汇处,人民银行楼前高高的台阶旁边,幸运的话会遇上一个拉手风琴的老人,遇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者《三套车》。琴声时断时续,偶尔有突兀的嘶叫或颤音,像某些街头小吃,起初惊艳,大快朵颐之后,常常因为肠胃的不适凸显瑕疵。但这不重要。拉琴老人的专注和忘我让你不敢造次。此刻,有微风,柳梢,月牙,虫鸣,聆听的安静。你会想起塞纳河畔载歌载舞的艺人,维多利亚海港吹萨克斯的老者,北京地铁弹吉他的小青年。
一切恰恰好。手里的烤玉米,便凉了。
过红绿灯,沿人民路继续往前,是居民区,相对安静。窗口的灯光是温馨的,让你恍惚,哪一扇窗子里面,有刚上桌的饭菜和温柔的怀抱在等你。
无论奔波还是游荡,总有一盏灯火,一个人,一座城,是你的后栈。
如果是远游回来,走得累了,新安大街朝西有许多味道各异的饭店。坐在乡村土菜馆,点一道濒临失传的满族名菜——雪衣豆沙,一个个绵软蓬松的大雪球,拥挤堆叠,热烈地等你下箸。你会联想到红石湖畔的抗联密营,杨靖宇的塑像上方,飘在半空一片素白的云。你会循着记忆的藤蔓,慢慢捕捉寻觅,品咂出雪衣豆沙的甜来自哪里。
滕 燕
作者简介:
滕 燕,吉林桦甸人,自由撰稿人,吉林市作家协会会员。美术装潢专业毕业,从事过商业摄影,餐饮管理,现为桦甸市金诚社会工作者服务中心社工。文学作品发表于《知音》《中国社会报》《吉林日报》《贵州日报》《青岛日报》《江城日报》《作家周刊》等报刊,舞蹈音乐类鉴赏作品在《人民网》《新华网》《光明网》《中国新闻网》《央广网》《中国青年网》《中国日报网》等中央党媒网站发表。
(编辑 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