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见奇,是聪明读者发现奇诗常用的方法。例如写夜半读书,难免牵扯灯火照明之类,唐于鹄的“传屐朝寻药,分灯夜读书”,宋黄庚的“松薪拾去朝炊黍,渔火分来夜读书”,杜清献的“奇抱叹皓首,败屋挑寒灯”皆是佳句,总嫌与“灯火”纠缠过紧,未得见奇。若以宋魏野《题白菊》的“何须更待萤兼雪,便好丛边夜读书”,传如禅师《湖上秋兴》的“明河莹彻清于昼,坐挹清光夜读书”等比较,避开熟俗的“灯火”,巧借白菊或明月清光读书的那番若即若离,信虚实相济也能辟出蹊径,自有几分新奇。
因“夜读”题材熟俗,颇难生新,苟有跳脱且“出得如来手心者”,不奇都难。北宋画竹大家文同也爱夜读,其《夜学》诗有“文字一床灯一盏,只应前世是深仇”,说夜间作伴唯书籍与灯盏二物,此等句大约人人可得,不奇。后句说二物于己,好像前世有“深仇”似的左右奈何不得;读书,非爱也,乃前世深仇也;以仇言爱,反手出奇,此等句万人难得,“非奇而何”?
宋九僧诗有“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二句皆倒因果,拈出细节特写作评,以小见大。因见槐树有老根出土知此处为古县,见瘦马骨立知此处官风清廉。二句相较,后句构思之奇,更加难得。相同诗例,有宋杨朴的“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清梁同书的“到底人间胜天上,不然刘阮不归来”等,前句铺垫,后句思奇,抖擞出得精神,转出余韵无尽,也是诗家跳脱手段。
人生不易,饱经沧桑磨砺的诗人处非常境,往往易得非常之诗。但逢此类诗词,切勿放过。例如古代因诗罹祸,或政治风险之中面对非生即死的人生遽变,其人其事其诗,大都难逃“奇险”二字。乾隆四十三年(戊戌,1778年)“紫牡丹诗案”即是一例。
诗赋牡丹,品第以皇苑魏紫、豪门姚黄等为正色,多从富贵荣华、花王尊显等落想,千秋几成俗套。清诗人徐珂曾有一首《咏紫牡丹》,昂扬别调,尤以诗中“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二句,矫矫脱俗,最得友好赞赏。没承想,徐公正在得意,却被仇家揭发,谓此诗“夺朱”(夺去明朝朱家天下)及“异种”(谩骂满清乃异种称王)皆暗传崇明反清的“逆反歹意”。因为此诗“悖逆严重”,忽地惊动朝廷。乾隆当然用不着亲自动手,对汉族文人论罪处死,高招是敕令汉吏审理。汉吏胆小,勘核只严不宽。当时刘墉任江南学政,奉旨严查,最后徐公惨被戮尸,子被绞决,血铸冤案,震骇天下文心,二句也因此遍传九州。事见《梵天庐从路》《蛰存斋笔记》等,料无虚撰。另有《清朝野史大观》等“以作诗、戮尸皆误作沈(沈德潜)”,张冠李戴。《南巡秘记补编》记之尤详,可检。
若非政治陷害,《咏紫牡丹》的“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语精意洽,足称清诗奇句。纵以唐司空图《诗品·清奇》观之,也够得上“神出古意,澹不可收”那标准的。只是乾隆要威震天下,数年内连续办理数十桩针对汉诗文的“文字狱”,血刃淋漓间还真的染就了“盛世咸宁”的大旗,待到南巡快乐归来,虽然那“紫牡丹诗案”早已尘埃荡然,但奇句未泯,幸存至今,也是天意安排。
其实,当时包括刘墉在内的朝野文人都非常明白,“夺朱非正色”不过是古贤名句翻新。古以红紫非正色,由来已久,后人渐渐时兴红紫为贵,应是化俗为正,物极必反。宋朱熹《论语精义》阐发孔子所言“非正色”的缘由,就说过“何以文为红紫(即)‘非正色’,嫌于妇人女子之饰”(为何以红紫为‘非正色’,应是嫌其妇女装饰常用此色),又北朝魏的高允早有“乐非雅声则不奏,物非正色则不列”等,皆有此种议论。乾隆饱读汉籍,未必不知,忽地以“非正色”铸成奇冤,实则更恶其“异种也称王”也。
南宋也有一桩紫牡丹奇事。据《如皋志》载,南宋淳熙(1174—1189)间如皋“东孝里庄园有紫牡丹一本,无种而生”,花开奇异,某官激赏,欲移株至私邸园中,方掘土,见一石,上有题诗曰“此花琼岛飞来种,只许人间老眼看”,某官惊骇,遂不敢再移。自此,每逢紫牡丹盛开,乡民必于花前宴会。当地有位李嵩长者,从八十岁赏此紫牡丹直至一百零九岁,历时二十九年。
花下埋石,石上刻诗,能警戒盗花官吏,竟然还能预见李嵩老翁百岁高寿,事奇,但刻诗不奇,留下遗憾。后之读者,大约觉得石诗与事奇不配,改动两字成“此花琼岛飞来种,不许人间俗眼看”,强化了蔑视和威镇奸邪的语气,又“老眼”所指范围模糊,不如“俗眼”精彩许多,翻然成了奇句,也挺有意思。
能从诗预测未来,说得煞有其事,当然少不了好事者的杜撰,但可供预测的诗,多半都有发人深味的奇句,颇堪一读。据明代《湧幢小品》记,大才子杨士奇年十五岁时曾与好友陈孟洁同去拜谒刘伯川,因为二人父辈皆刘公好友,故受到热情款待。一日雪霁,景色奇丽,至饮酒酣畅之际,刘公命二人“赋诗明志”,欲勘未来。
陈孟洁先得诗曰“十年勤苦事鸡窗,有志青云白玉堂。会待春风杨柳陌,红楼争看绿衣郎”,前半首尊题说勤苦有志,第三句转柁,期待苦尽甘来,春风吹拂,也是佳句;然而结到“红楼争看绿衣郎”(红楼美女争看青衫俊男),格调不高,志趣未免流俗败兴。
杨士奇亦得一诗,曰“飞雪初停酒未消,溪山深处踏琼瑶。不嫌寒气侵人骨,贪看梅花过野桥”,首句点明时空,次句交代人事,转柁明言“寒气侵骨”,结句更进一步,说即使溪山深处必须渡过野桥,为“贪看梅花”也不畏前途艰难,定要笃志功成。后二句奇逸,妙传主意(明志),向为后来读者盛赞。杨诗说探梅,初读一过,以为离题,跟刘公要求的“赋诗明志”似无干系,但细心读来,却字字关情,无一空闲,诗好句奇。
对二人诗,刘公评点也比较到位。评陈孟洁诗:“十年勤苦,莫非只博红楼一看耶?不失一风流进士!”回头评点杨士奇诗:“寒士,乃鼎鼐之器也”;又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子其勉之,惜予不及见也(你好好努力,可惜我年老,不能看到你出息那天了)”。鼎鼐之器,即国之栋梁重臣。后来,果然如刘公评点预料的那样,陈孟洁中得进士,平庸无为,以庶吉士终老;杨士奇,累官少师,华盖殿大学士,诗名远播,为明初大家。
奇诗关系志向才学,也关系品格气节。或谓“忠直者诗易奇,奸佞者诗不易出奇”,此话因有印证,似乎有些道理,但不绝对。
南宋祥兴元年(1278)右丞相文天祥在五坡岭战败,被元军俘获,押解过零丁洋(今广东中山南)时,元军汉将先锋张弘范威逼文天祥作书招降宋将张世杰等,文公挥笔书《过零丁洋》七律明志,决意与宋共存亡。此诗结二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正气凛然,光照日月,赞以“为千秋英烈一吐肝胆”的奇句,亦不为过。不久,张弘范率水陆大军于厓山击溃张世杰残部,陆秀夫抱幼主赵昺投海双亡,南宋翻页。张弘范在厓山海岸勒石铭功而返,越一年,四十三岁卒。文公被押解大都(北京)后被囚三年,狱中作《正气歌》,生无愧,死无憾,血泪忠愤之情炼就奇篇,最后赴柴市刑场,仰天一叹“吾事毕矣”,昂首就义。
张弘范何人?河北易州豪强世族子弟,其父张柔为蒙古灭金驰马征战有功。其人骁勇善战,可惜在国势沦亡之际拜错主子,助敌为虐,二十六岁受顺天府监民总管,佩金虎符,威风凛凛,所向披靡,十五年后督军灭宋。与“宁为忠臣,耻作谀仆”的文天祥正好相反,张弘范生而叛国,死而负义,纵官至镇国上将军,蒙古汉都军元帅,亦终归不耻。意外的是,张弘范诗词曲俱擅,其《淮阳集》中不乏佳诗奇句,诸如“天产我材应有意,不成空使二毛笔”、“明朝飞过龙门去,直挽东风下赤城”,未必没有壮志;“说与密云休吝雨,一犁早足老农欢”、“举目山川浑各异,伤心风景不相同”,未必没有柔情;“可怜一片肝肠铁,却使终遗万古羞”、“奔驰世外心千里,参透人间梦一场”,未必没有醒悟。然而,“但教千古英名在,不得封侯也快人”的名利欲望,最终葬送了“少年飞将”。灯下捧卷,读至“此外谁无名利念?红尘千丈尽悠悠”,“惜花人在东风外,更比莺儿燕子愁”等奇拔诗句时,颇生感慨。骆宾王一檄,文天祥兵溃,文人逞勇,勇护社稷,但留清气,虽败何伤?如张弘范等,鹰犬自辱不说,还“陪葬”了非常文采,最后身名俱灭,竟遗万古之羞,能无惜哉!
林岫(中华诗词研究院顾问)
(编辑 侯方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