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莫言获诺奖10周年----
莫言:最爱吃妻子包的饺子
杨永革
十年前，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和妻子一同到瑞典领奖。在中国大使馆与华侨举办的庆功宴上，春风得意的莫言和杜勤兰在桌案上包着饺子，脸上洋溢着美满的笑容。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李长春代表党中央致信中国作协，称赞莫言是中国作家的杰出代表。回顾他近40多年的创作道路，作品数量蔚为壮观，发表了80多篇短篇小说，30多篇中篇小说，11部长篇小说，5部散文集，3部对话讲演集，3卷本散文全集，9部影视剧作集，《莫言文集》12卷本，在当代中国作家队伍中独领风采。他的作品属于本土的传统的现实主义，而不是什么魔幻的现实主义。当然也有杂音，“左”的嫌莫言太右，右的说莫言太左，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对于莫言来说，他最高的成就永远不是拥有多高的文学奖项，而是拥有一个十分幸福美满的家庭。
为吃上饺子而写作
莫言的少年时代，经历了极度饥饿的岁月，吃过棉籽、野菜、草根、树皮、泥土和煤块，饥饿是他创作源泉之一。莫言经常说：“当初听说济南有个作家，写的小说得了七八千元稿费，一天吃三顿饺子。我就立志当一名作家，过上一天吃三顿饺子的幸福生活。”而他的爱情之路就如白面饺子一样朴实，简单并温馨。
莫言认识妻子杜勤兰是在1973年。莫言因叔叔的关系，来到高密县第五棉油加工厂做临时工，全家人都很高兴，对他寄予很大的希望。莫言工作十分认真积极，不但把过磅、开单据、记账工作干得很好，还发挥自已的特长，负责办黑板报、给《大众日报》《潍坊日报》和广播站写稿，在“批林批孔”中大会小会发言，在工人夜校教语文，出了风头。有一次，厂里打扫卫生，清除杂草，莫言手持一柄大镰刀，拼命干活，以一当十，受到书记齐传义在大会上的表扬。陈家屋子村的杜勤兰青春、俊俏并且活泼开朗，她把莫言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为此事，莫言触景生情写过诗一首：“一柄大镰四面挥，眼前高草立纷披，莫言干活不偷懒，受任表扬第一回。”
1976年初，到了征兵时节。前几年征兵，莫言都因家庭出身富裕中农而名落最后。这次命运女神垂青了他。莫言通过走后门被录取。当收到入伍通知书时，不敢相信是真的，心里忐忑不安，生怕夜长梦多，恨不得立即走人。但他想了又想，还有一件大事必须走之前办好。为了不让自己对杜勤兰的感情留有遗憾，莫言约见了杜勤兰。在寒风中，莫言好像得了失言症，一个字吐不出来。杜勤兰忍不住说：“你有什么话就赶快说，不然就回去吧，天太冷了。”听到这话，莫言深吸一口气说：“我一直喜欢你，我走之前，咱们把关系定下来吧。”杜勤兰回首莫言在厂子里的表现，感觉他是个有才、有情、靠谱的人，就说：“你放心吧，家里事我会多操心，在部队好好干！抽时间来我家提亲吧。”
多年后，女儿管笑笑在“莫言文学馆”看到一张莫言在棉检培训班的合影照片，笑着对莫言说：“爸爸，那么些大辫子女的，没有看上你的？唯有我妈！”
入伍第四年，莫言向组织请了假，带着海岛上五光十色的贝壳、奇形怪状的海螺等特产回家结了婚，在媒人姚各庄村徐玉杰见证下，组成幸福的家庭。杜勤兰在莫言家吃的第一顿饭就是象征圆满幸福的饺子。当时，婚礼标准是“三件套”：缝纫机、手表和自行车。莫言因家庭困难，买不起手表。杜勤兰很开通地说：“没有手表就算了，只要你对我好就行了。”莫言心事比较重，在几部小说里多次谈到手表一事。
杜勤兰结婚后独守空房很多年，她一直在等待。精神上的折磨其次，关键是她住的厢房条件十分恶劣，冬天寒冷至极，村里找不到一个有炉子的房间。莫言休假在家穿着大衣、棉鞋，戴着棉帽、手套写作，写着写着鼻子水就流下来了。春天回到北京，莫言耳朵都是冻疮，流黄水。我就问他：“你们家没暖气吗？”他就说整个高密都没暖气，有电灯还老停电，没电时就用蜡烛，还舍不得用，所以就点油灯。一夜下来，莫言鼻孔里全是黑的。杜勤兰孝敬老人，婆婆待她也好，说儿子是“浑小子”，“又是一个月没来信了吧”，说“让你受委屈了”，可见对于这个媳妇，婆婆是满意的。1981年10月，莫言有望提干、处女作《春夜雨霏霏》发表，使待产的杜勤兰十分高兴。她说：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啊！”
顿顿吃饺子还拼命写
1989年春节刚过，我拿着自己写的专题片脚本找到中央电视台驻总参记者站站长翟树杰，相约一同到高密，拍摄反映莫言创作事迹的《情系红高梁》。
初春时节，天寒地冻，农村一片荒凉。到高密第二天，我们和县委书记、县长观赏了莫言在县城南关天坛路买的26号院，又去瞧了瞧莫言平安庄出生的那间破旧茅屋，到周末大集买了高密扑灰年画，还转了转他家后面那条干枯的河道和无边的庄稼地—这里到处充溢和弥散着纯厚的庄户气息，仿佛可以触摸到它的温暖，闻到它的芳香。
这时，莫言的女儿管笑笑已经8岁。当初起名还有过争议，莫言大哥主张叫“爱莲”，莫言认为太俗，故起名“筱箫”，上学时老师觉得笔画太多就叫“笑笑”。女儿活泼可爱，喜欢用信纸手写书信，也对毛笔字有着浓厚的兴趣，所以有的时候就用钢笔或者毛笔、宣纸给父亲写信。莫言很喜欢这些作品，也很感动，就把女儿用宣纸写的信贴在客厅墙壁上，有空便细读品味。管笑笑跟很多女孩一样对这个世界有着好奇心。一次，大哥管谟贤到莫言家办事，女儿管笑笑拿来书，叫大爷讲《周易》。其中《道德经》第28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是告诫人说话、办事、创业不要太过。管笑笑很赞同地说：“爸爸现在是大名人了，说话办事自然不能不注意分寸，适中守雌。”莫言笑而点头。这大概也是管谟贤的委婉用心吧。管笑笑19岁考进山东大学外语学院，后保送到清华大学文学院攻读硕士。22岁发表长篇小说《一条反的狗》，翻译出版了译著《加百列的礼物》，2011年，作为中国劳动关系学院讲师在《南方论坛》发表对父亲《蛙》的评论，题目是《发展的悲剧和未完成的救赎》。
记得《情系红高梁》在央视一套播出第二天，我们请莫言吃饭。那天，他心情大好，尽管因高血压和胃病戒酒多年，还是喝了不少茅台。我想点几个较贵的菜，莫言听到后说：“炒几个家常菜就行了，不要浪费，对我来说，顿顿有饺子吃就满足了。”“顿顿有饺子吃，你不也还拼命写？！”杜勤兰向我们诉苦似的，说起莫言创作中的玩命劲头。她说，莫言在创作时，从晚到早都在写，一晚写上万字，天亮才睡下，又爬起来写，常年不规律的生活，使他患上了胃病。
一次，我在中国文学馆听莫言作报告。在互动环节，一位粉丝问莫言：“你喜欢吃什么馅儿的饺子？”莫言回答说：“实际上各种馅儿的饺子都好吃，但是最好吃的还是白菜猪肉馅儿的。为什么呢？因为我当兵最初几年，我的教导员每天吃饭的时候，嘴上就会说两句话，第一句是啥菜都不如白菜香，第二句是啥肉都不如猪肉好。所以我想，我最爱吃的饺子就是白菜猪肉馅儿的饺子。”
妻子不在家赶紧抽支烟
1990年在鲁迅文学院学习的莫言，为了妻子和女儿的安全，也为了添点动静热闹，莫言找人要了一条狗。这狗既可爱又可恨，曾经咬伤县委宣传部一小伙子，吓得他蹿上高达3米的平房。后来送稿子都是从墙外扔进去，大喊：“我不进去了，莫老师！”狗后来送了人。
1991年的暑假，他把患肺气肿的乡下母亲接到县城，上午用自行车驮到医院打吊针，中午再驮回城里家。去是上坡，步步艰难；回来下坡，风驰电掣。由于母亲不能走路，一走就喘，莫言在医院背着母亲楼上楼下看病。县办公室主任看见说“哎呦，你还挺孝顺嘛。”
“心有所信，方能远行。”1994年1月29日，莫言的母亲去世。他不满足于青春加革命、战斗加爱情的写作，向着世界文学艺术高峰攀登，进入创作第二高峰期。经过精心构思，夜以继日，醒着用手写，睡着用梦写，三个月完成了比《红高梁》更丰富、更广阔、更多义的《丰乳肥臀》，演绎了中国版的《静静的顿河》，以50万字的小说缅怀走入天堂的母亲。他写完作品，发现有一点与众不同：别的作家写作时变瘦，他却因连续写作而变胖。杜勤兰说：“这期间，莫言没出过家门，做梦老说睡语，有时候还能跟他对两句。”瑞典文学院院士韦斯特伯格说：“《丰乳肥臀》让我着迷，跟我以前读的所有小说都不同。他充满想象力的描写令我印象深刻。”
由于我们抓创作住同一宿舍两年，我或多或少感觉到，那段时间，不少女粉丝迷恋上了莫言，我曾见到一个女记者多次找他“约稿”并为此得了抑郁症。有些条件优越的女粉对莫言说：“自古以来，才子配佳人，你应该勇敢追求自已的幸福。”
对于莫言这样不到30岁、又分居两地的朝气蓬勃的作家，听到、看到这些，加之生活无规律，吃饭饥一顿饱一顿，忍受至亲相离之痛，一点想法没有是不现实的。经过一段时间激烈的思想斗争，莫言还是拒绝了这些女粉的暗示和追求，不但把全部精力投入创作，还坚守住自已的精神家园。他说：“我已认定，糟糠之妻就是与我相伴一生的人。”
大家看到的莫言笔下生风，非常狂放，其实生活中是个“妻管严”。莫言在散文《北京秋天下午的我》写道，如果妻子不在身边，就赶紧点上一支烟，喝着浓茶，抽着烟，感觉美妙无比。注意，如果妻子不在家，还用了“赶紧”一词。我想，这也是个被妻子管束的人吧，其实是个幸福的人，就像我母亲总是管着父亲，让他趁热吃饭一样。没有真感情，是不会管这么多。果然，莫言接着说：冰箱是东芝牌的，也是日本货，与电视机一样是用德国马克在出国人员免税店买的。前不久坏过一次，后来被我老婆敲了一棍子又好了。一般情况下我总能从冰箱里找到吃的，实在找不到了，我老婆就会动员我去离家不远的菜市场采买。我知道她其实是想把我撵出去活动活动。
高压锅与“黑锅”
1995年，杜勤兰和女儿随军到北京定居，结束了长达16年的分居生活。当时家安在小西天（现军委机关事务管理总局）一间两居室里，杜勤兰不会说普通话，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当有高密的亲戚打来电话，她就异常兴奋，尽管孤独寂莫，但只要有丈夫女儿在身边，有家就很知足。这时本想过上安稳生活的莫言，因《丰乳肥臀》引起不小争议，获十万元“红河大家文学奖”更是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我们文化部还集中时间、人力帮助教育他，再后来不得已打报告转业。莫言的说法是：“部队的文艺工作者就应该写出像《英雄儿女》《南征北战》《上甘岭》那样的作品，鼓舞战士们去勇敢战斗，写不出这样的作品就应该让自己下岗；文艺工作者还要有一个强健的体魄，能跟战士们一起送炸药包，或跟着部队急行军，做不到就应该下岗。我提出转业是有觉悟的表现。”
2008年，莫言调进中国艺术研究院，任文学院院长。幸福就是把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到极致。这时的莫言进入新的创作高潮期，发表长中短篇小说30多篇。他还发微博28条，粉丝534678人。2011年，长篇小说《蛙》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在北京，作为莫言一路走来的见证者，我接受了《解放军报》《北京晚报》记者专访。我说：共产党员、复转军人得这个奖，这是一种光荣。莫言的出现也说明他有一个比较宽松的创作环境，这是文学大幸，民族大幸。他不但坚守住文学高地，也坚守住爱情。他的“日常生活谦卑退让，文学创作独断专行”的精神值得永远学习。
2014年10月15日，在中共中央组织召开的文艺座谈会上，习总书记在讲话中表扬了莫言2009年在德国法兰克福书展期间的出色表现和高水平的演讲。散会时，习总书记热情地与莫言握手话别。告诉莫言，你的很多小说我都看过，还关切地询问莫言下一部著作准备写点什么。莫言告诉总书记，自己下一部作品是一部话剧。
谈到法兰克福书展的出色表现，这里有《高压锅与“黑锅”》的故事。9月，莫言胃出血住进北京的医院。出院以后身体虚弱，就想在家养病，不参加这个活动。但妻子杜勤兰说：既然已答应了这事，就应该信守承诺，我建议你还是去。临出门时，妻子对他说：听说德国的高压锅特别好，你买一个回来。这时莫言才明白妻子让他参会真正目的是买锅。而德国媒体给他造谣说不想来是不愿意和某位作家住一房间等，使莫言背了一个黑锅。这次来买回了银光闪闪的高压锅，也卸下一个黑锅。同时体会到老婆的话一定要听。老婆的话体现了两个原则：一定要履行承诺，答应了别人一定要做到；第二就是别人好的东西要拿过来，德国锅好就买德国的锅。莫言通过短信向妻子做了汇报。妻子回复再买一个高压锅。两个高压锅太沉，莫言对妻子撒谎说：德国海关规定每人只能买一个。我准备回国利用影响，写文章宣传德国高压锅的好处，让中国家庭主妇教育丈夫到德国买锅。他接着谈到文学。莫言认为：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是超越党派，超越阶级，超越政治，超越国界的；优秀作品是属于人的文学，是描写人的感情，描写人的命运的。应该具有普世价值，表现人类情感的共同性。社会中需要强调某种共性，但文学要高度强调个性。什么叫作家？因为他写出了作品。什么叫著名作家？因为他写了能够产生巨大影响的作品。什么叫伟大作家？因为他写出了影响全人类的作品。他说，从卸下黑锅角度，再次谢谢妻子。
2015年，我和退休后的翟树杰随中央电视台摄制组驾车700公里，再次到高密拍摄《军旅莫言》。这时的高密“文化兴市”，因莫言而变化很大，正加速城镇化建设。现在高密月亮湾文化园区即莫言文化馆主题公园动工兴建。写出《丰乳肥臀》的高密南关的住房已成为展室，徐怀中题写了“莫言旧居”，莫言和妻子搬到了城南“瀚林书院”小区，他回高密时间也越来越长。平时，杜勤兰和莫言聊天内容，莫言记在心里，很多故事写进作品里。她自豪地说：“你的成功有我的一半。”莫言说：“都是你的。”
在采访中，杜勤兰给我们吃的还是大白菜肥肉馅饺子。杜勤兰说：“莫言最爱吃我包的饺子。”唐代至今，婚丧嫁娶、生儿育女、逢年过节，北方人都吃饺子，有天地重开、别开心境之感。莫言众多小说中可以看到，讲到饺子一词出现率最高。2019年，莫言五百多行的诗体小说《饺子歌》发表在《北京文学》第12期。其中有这样几句：饺子啊饺子，世界上最古老的美食，就是为了你，我才立大志，废寝忘食写小说，呕心沥血编故事。饺子啊饺子，你优美流畅的线条，你光滑洁白的表皮，你五花八门的包容，你千奇百怪的滋味，你赴汤蹈火的英勇，你无私奉献的品德，每当我想起你的名字，我就感到生活充满希望。如今，莫言最爱做的事便是与妻子一起逛集市，回来支起桌案，两个人一边谈笑一边包一顿家常白面饺子。
2012年12月，作者与莫言在厂桥国防部大院。
2012年11月，莫言与妻子杜勤兰在瑞典包饺子。
2015年，作者和翟树杰（中）等中央电视台摄制组到高密采访。
1986年3月，作者和莫言（上排右二）、王愿坚、李静、马云鹏、赵建国、张丽、吴纪学、聂兆洪、王贤根等参加总参创作活动。
杨永革
附作者艺术简历
杨永革：北京军休干部。曾任中国广播电视学会电视艺术委员会理事，大校，组织制作电视剧五部，专题片十部，将军传记四部。
(编辑家 马金星)